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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巷拐角处,陈平安刚好与种秋相逢。
多年不见,种先生双鬓霜白更多。
两人一起走在那条曾经捉对厮杀、也曾并肩作战的大街上,双方皆是感慨颇多。
关于莲藕福地如今的形势,朱敛信上有写,李柳有说,崔东山后来也有详细阐述,陈平安已经烂熟于心。
南苑国、松籁国、北晋国,边塞草原总计四地格局,版图看似依旧,但这属于“山河变色”的范畴,只有拨划给陈平安的这座南苑国,才是魂魄齐全的人,此外一切有灵众生,草木山河,也都未“褪色”,不曾沦为白纸福地的那些“人”。按照李柳的说法,其余三地的有灵众生,已经“没了意思”,故而被朱敛说成了三幅“工笔白描画卷”。但是就像陆台、俞真意等人,还有南苑国京城那户书香门第的少年,在这处福地都凭空消失了,在别处割裂福地,南苑国国师种秋一样会凭空消失,他们算是极少数被那位观道观老道人青眼相加的特例。
这是名副其实的改天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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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天换地,道法通天。
种秋开门见山道:“皇帝陛下已经有了修道之心,但是希望离开莲藕福地之前,能够看到南苑国一统天下。”
陈平安问道:“种先生自己有什么想法?”
南苑国皇帝,他当年在附近一栋酒楼见过面,那场酒楼宴席,不算陈平安,对方总计六人,当时黄庭就在其中,从曾经的樊莞尔与童青青,看了眼镜子,便摇身一变,成了太平山女冠黄庭,一位福缘深厚到连贺小凉都是她晚辈的桐叶洲天才女修。陈平安先前游历北俱芦洲,没有机会见到这位在砥砺山上与齐景龙打生打死、略逊一筹的女冠,但是按照齐景龙的说法,其实双方战力持平,只是黄庭到底是女子,双方打到最后,已经没了分生死的心思,她为了维持身上那件道袍的完整,才输了一线,晚于齐景龙从砥砺山站起身。
当时在酒楼中,除了那位正值壮年的皇帝魏良,还有皇后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野心勃勃却功亏一篑的二皇子魏蕴,与一位最年幼的公主魏真。
陈平安记忆极好。
那顿人人各怀心思的宴席,不光是所有人的容貌、神态和言语,所有人喝过什么酒,吃过什么菜,陈平安记得一清二楚。
小巷不远处的心相寺老僧,白河寺夜市上的地方吃食,那官宦人家的藏书楼,那个状元巷贫寒书生与琵琶女子的故事,都还历历在目,挂念在心。
种秋沉默片刻,神色黯然,“有些心灰意冷。”
他孜孜不倦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好像在真相大白之后,原来自己做什么,都只是他人伸出一只手掌反复事,种秋有些疲惫。
甚至会想,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俞真意才是对的?
陈平安缓缓说道:“以后这座天下,修道之人,山泽精怪,山水神祇,魑魅魍魉,都会与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种先生不该灰心丧气,因为我虽然是这座莲藕福地名义上的主人,但是我不会插手人间格局走势。莲藕福地以前不会是我陈平安的庄稼地,大菜圃,以后也不会是。有人机缘巧合,上山修了道,那就安心修道便是,我不会阻拦。可是山下人间事,交由世人自己解决,战乱也好,海晏清平大一统也罢,帝王将相,各凭本事,庙堂文武,各凭良心。此外香火神祇一事,得按照规矩走,不然整个天下,只会是积弊渐深,变得乌烟瘴气,处处人不人鬼不鬼,神仙不神仙。”
种秋笑问道:“你是想要以一座天下观大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不曾刻意想过,不过种先生这么一说,有点像。”
种秋问道:“外边的那座浩然天下,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人心还是人心。但是比起南苑国,我家乡那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而且天外有天,不止有一座天下。种先生应该走出去看一看,迟一点没关系。”
种秋点头道:“来见你之前,皇帝陛下已经正式退位,是大皇子魏衍继位,至于二皇子魏蕴,已经被如今的先帝早早拘禁起来,我也刚刚辞去国师,但是不会立即离开,打算先走遍这座不大的天下。陈平安,我希望你能够信守承诺,不要将这座天下的百姓苍生,视为傀儡玩物,只当做可以随手买卖的货物。但我种秋不是那不知变通的迂腐酸儒,不会一肚子只装着小人之仁,只要你陈平安最终制定的规矩,我认可,那么将来一切在规矩之内的行事,我种秋哪怕心有不忍,依旧不会说三道四。”
陈平安笑道:“其实还有个法子,能够让种先生更加放心。”
种秋问道:“要我当那客卿?”
陈平安双手
笼袖,缓缓而行,完全没有否认,“种先生可是文圣人武宗师的天纵奇才,我岂能错过,不管如何,都要试试看。”
种秋笑道:“你身边不是有那朱敛了吗?说实话,我种秋此生最佩服的几个人当中,力挽狂澜的世家子朱敛算一个,拳法纯粹的武疯子朱敛,还是可以算一个。之前见到了大活人的朱敛,近在咫尺,好似见到了有人从书页中走出,让人倍感荒诞。”
陈平安说道:“种先生在我落魄山祖师堂挂个名就行了,不耽误种先生以后远游四方,绝无半点拘束。”
种秋疑惑道:“落魄山?”
陈平安点点头。
种秋说道:“好名字,那我就在此山挂个名。”
陈平安神色落寞。
曾经有人出拳之时大骂自己,小小年纪,死气沉沉,孤魂野鬼一般,不愧是落魄山的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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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了那位南苑国先帝,陈平安便带着裴钱和周米粒,与曹晴朗道别,一起离开了莲藕福地。
陈平安依旧神色如常,住在一楼,在门外空地练拳走桩依旧,闭门修行,只是偶尔去二楼那边站在廊道中,眺望远方。
这天深夜时分,裴钱独自坐在台阶顶上。
崔东山缓缓登山,坐在她旁边。
裴钱使劲瞪着大白鹅,片刻之后,轻声问道:“崔爷爷走了,你就不伤心吗?”
崔东山笑道:“我想让你看见我的心境,你才能看得见,不想让你看见,那你这辈子都看不见。”
裴钱以拳击掌,懊恼道:“我果然还是道行不高。”
崔东山摇头道:“关于此事,撇开某些古老神祇不谈,那么我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裴钱哦了一声。
身边这只大白鹅,确实挺厉害的。
崔东山笑了笑,缓缓道:“少不经事,长辈离去,往往嗷嗷大哭,伤心伤肺都在脸上和泪水里。”
“再看一看那些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少年郎,他们身边的父亲长辈,大多寡言,丧葬之时,迎来送往,与人言谈,还能笑语。”
“这就是人生,兴许就是同一个人,两段人生路上的两种悲伤。你现在不懂,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长大。”
裴钱嗯了一声,“我是不懂这些,可能以后也不会懂,我也不想懂。”
在南苑国那个不被她认为是家乡的地方,爹娘先后离开的时候,她其实没有什么太多太重的伤感,就好像他们只是先走了一步,她很快就会跟上去,可能是饿死,冻死,被人打死,但是跟上去又如何?还不是被他们嫌弃,被当做累赘?所以裴钱离开藕花福地之后,哪怕想要伤心一些,在师父那边,她也装不出来。
但是崔爷爷不一样。
是除了自己师父之外,裴钱真正认可的长辈。
一次次打得她痛不欲生,一开始她胆敢嚷嚷着不练拳了还会被打得更重,说了那么多让她伤心比伤势更疼的混账话。
可是裴钱如今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
甚至根本不用她双眼去偷看人心。
崔东山仰头望向夜幕,马上就要中秋了,月儿团团圆。
崔东山轻声道:“所以先生一直不希望你长大,不用太着急。”
“长大了,你自己就会想要去承担些什么,到时候你师父拦不住,也不会再拦着你了。”
“还记得当年你师父离开大隋书院的那次分别吗?”
裴钱使劲点头,黝黑脸庞总算有了几分笑意,大声道:“当然,我可开心哩,宝瓶姐姐更开心嘞。”
崔东山跟着笑了笑,自问自答道:“为什么要我们所有人,要合起伙来,闹出那么大的阵仗?因为先生知道,可能下一次重逢,就永远无法再见到记忆里的那个红棉袄小姑娘了,腮帮红红,个儿小小,眼睛圆圆,嗓音脆脆,背着大小刚刚好的小书箱,喊着小师叔。”
“只靠眼睛,是注定再也见不着了。”
“所以只留在了心里,这就是大人们不可言说的遗憾,只能搁在自己这儿,藏起来。”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后轻轻挥动袖子,似乎想要赶走一些烦忧。
真正忧愁,只在无声处。
“这些烦人的事情,本来都是长大以后才会自己去想明白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听一听,最少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爷爷就这么走了,先生不比我少伤心半点。但是先生不会让人知道他到底有多伤心。”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为什么你师父喜欢将那些用过的笔、穿过的草鞋、不值几个钱的瓶瓶罐罐,都要一件一件收起来?因为他从小就习惯了生离死别,一直在目送别人远去,无法挽留很多人和事,那么能够留下来的,那就尽量都留下。其实不独独是先生,我们所有人都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分开,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只不过往往过去就过去了,远远不如先生这般上心,长长久久,关起门来,仔细藏好,不为人知。”
裴钱转过头,揪心道:“那师父该怎么办呢?”
崔东山笑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嘛,先生习惯了啊。”
裴钱站起身,“这样不好!这样不对!”
崔东山默不作声,后仰倒去。
裴钱一路狂奔下山,去往竹楼那边。
发现师父一个人坐在石桌那边,桌上放了两壶酒,还沾着些泥土,但是师父没有喝酒。
师父挺直腰杆,双手握拳,轻轻撑在膝盖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钱站在原地,大声喊道:“师父,不许伤心!”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好的。”
裴钱看着这样的师父。
就像他师父,年少时看着斗笠下那样的阿良。
陈平安站起身,搬了两条小竹椅,跟裴钱一起坐下。
陈平安轻声道:“裴钱,师父很快又要离开家乡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裴钱点头道:“师父也要照顾好自己!”
陈平安微笑道:“不是师父吹牛,单说照顾好自己的本事,天下少有。”
裴钱双手提起屁股底下的小竹椅,挪到离着师父更近的地方。
一大一小,一起看着远方。
这一天,陈平安金身境。
弟子裴钱,即将成为世间最强第四境。
师徒二人的坐姿,神态,眼神,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