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无人回答这个问题。
假设末法时代一定会到来,天地灵气不再存在,术法神通都会消失,郑居中跟崔,找了两条退路,一个向外求,一个往内求。比如召集一撮志同道合的大修士,锐意进取,联袂飞升天外,浩瀚无垠的无尽虚空,聚拢灵气,寻找神灵尸骸,打造出一座座类似某座天下的“飞地”,适宜俗子居住,就此繁衍生息,延伸出不同的……文明。
一个是向内求,人身小天地,更换某种存在姿态,追求另外一种无限疆域。又或者是打造出一种能够被理解、可以被肉眼看见的粗糙存在,解决“燃眉之急”,比如瓷人!
与郑居中这种人商量事情,空口白话的大道理,任你说得再漂亮,思路再严谨,都还是没有意义。所以郑居中当时让崔举个现成的例子。崔说在他家乡宝瓶洲,骊珠洞天里边有座瓷山,可以先拿来试试看。
“当年你率先打破金身境瓶颈,让纯粹武夫能够覆地远游,是犯了大忌讳的,已经引来了神注意,但是除了你之外,所有跻身远游境的武夫,都被斩杀殆尽,无一漏网之鱼。是得了某位至高的庇护,披甲者?”
姜赦抬朝天幕了抬下巴,这种秘密,于她而言,就是琐碎小事,何必舍近求远。
姜赦指了指脑袋,“你以为人间大势,都是‘小心’和‘计算’出来的?错了,大错特错。”
姜尚真深以为然,点头不已。反正是在含沙射影陈山主、郑先生他们这些聪明人。
姜赦抬起手,重重攥拳,“都是靠蛮力撞出的时局和形势,谁不是两眼抹黑,哪里看的见明天,今天能不能活都两说。”
姜赦指了指心口,“道士与神灵异同,真正本命只在此处。”
姜尚真感慨不已,姜祖师这番言语,深得我心,真是说到心坎上了。
崔东山笑骂道:“随便听了几句话就热血沸腾,周首席要是活在万年之前,就是那种饿死的吃饼人。”
吴霜降说道:“不尽然。”
姜赦嗤笑不已,“哦?”
吴霜降说道:“假设大势所趋,某时某地,必定会出一个成就功业的豪杰,那么‘某人’是不是我,就不能只靠赌。”
姜赦淡然说道:“那是你们这些幸运儿,不曾真正绝望过。”
姜赦没来由讥讽一句,“取名一事,你小子还差点意思。”
武夫止境三层,气盛,归真,神到。都是姜赦命名。
在那寺庙道观,俗子点燃三炷清香,心诚可以通神。
却不知人身就是一座神殿,谁都可以燃起一炷心香。
为何武夫有个“纯粹”前缀?
武夫肉身成神,吾身天地即神殿,只因为那一缕纯粹真气,就是香火!
纯粹真气之有无,便是能否成为武夫的关键所在。一口纯粹真气之粗细、强弱、长短,便是武道之根基宽窄、成就高低所在,武夫岂会不视若性命?
哪个修士的本性和道心,不会逐渐被本命物所影响、浸染?
例如两把本命飞剑之于陆芝。又比如水蛟炭雪之于顾璨。
姜赦说道:“纯粹武夫,为何最不惧怕因果纠缠,武将掌权,谋朝篡位,不胜枚举。修道之人,敢随随便便滥杀那帝王君主、身负一朝文运的黄紫公卿吗?到头来,也只是做得国师,护国真人,某姓的皇室供奉,这些个神仙,稍有犯禁,便有劫数。皇帝老儿的脑袋,武夫就敢摘,敢剁。只说那洗冤人一脉,多少女子拧断过一国之主的脖颈,拿刀剑捅进了所谓九五之尊的心口,她们哪个没有武道做底子。”
人间武道越高,香火就越发精纯,更加通神。
金身境之上的武夫数量越多,由地上袅袅通天的香火就更加繁密。
你以为只是天道崩塌的罪魁祸首,是那场水火之争?
持剑者跟披甲者,更早就分道扬镳了。
“那场打得天崩地裂的水火之争。只是无数个‘偶然’汇聚而成的‘必然’结果。”
真正的源头,在披甲者,在持剑者。更在那个存在。
“既然起了大道之争,各自都想正本清源。不然你以为他们是失心疯了?”
无数神灵的尸骸,造就了镶嵌在“道”上的星辰,崩碎的金身,形成了后世所谓的光阴长河。
人族逐水而居,远古道士同样是从那光阴长河当中“饮水”,成了炼气士,术法与神通,开始变成两种说法。神通只能是天赐,术法却是己求。神通术法兼备的道士开始斩杀神灵,导致更多的神灵带着“神通”坠落人间,演化为更多的术法。
但是有了道士,学得登山法,开始摒弃人性的七情六欲,于是就有了心魔,如影随形,“追逐”道士。
它们如那溺死的水鬼,试图拖人下水。
所以化外天魔作祟,才会被说成是“水患”。
兵家修士,相对最为远离光阴长河,再加上受到初祖姜赦“首位手刃神灵”、“开天辟地”的功德庇护,兵家修士得以与纯粹剑修一样,最不畏惧“人间崭新大道”的压制。
崔东山说道:“按照最早的约定和盟约,兵家跟剑修,都可以占据一座天下,姜赦更是凭借那份不世功勋,还可以立教称祖。是姜赦联手一部分剑修,想要入主天庭遗址,才有了那场内讧。”
说话的是崔东山,姜赦却是望向陈平安,冷笑道:“听上去很公道,再公道不过了。可你都是快要当大骊国师的人了,岂会不知这里边的陷阱?”
“首先,立教称祖,最不自由。一颗道心,稍有动静,便会加速道化天地的进程。”
“其次,兵家占据整座天下,这仗,还打不打了?打,诸国厮杀,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这样的世道,跟以前的世道有什么两样?不打?不打,他娘的还叫兵家?退一万步说,就算兵家换了一层面目,就怕货比货。人心就怕有对照……”
姜尚真忍不住开口接话道:“可以打啊,怎么不可以打,前辈只需要躲在幕后操纵天下形势,培植一批傀儡坐龙椅当皇帝,这国休养生息,那国便大动干戈,有充实武备,养精蓄锐的,就有挑衅边关的。又或者整体上保持平稳,每过个两三百年,让动辄数十百余个国家,大打一场,不也算是一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再或者,可以再狠一点。”
“打得整座天下,支离破碎,再无第二位生灵存活,作为仅剩的、唯一的存在,是不是就可以借机道上证道,成为新人间的首位十六境修士?”
“最狠的,则是自家天下不打仗,挑选一座天下作为假想敌,打得两座天下的大道都崩了,兴许机会更大?蛮荒大祖攻打浩然,终究无法在大战期间直接让道力提升显著,但是姜赦可以啊,比那白泽更白泽了。”
寂静无声。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姜尚真小心翼翼说道:“是我幼稚了?”
“你小子倒是真敢想!”
姜赦蓦然爽朗大笑,“就说你小子聪明,道号是什么来着,记你一记。”
姜尚真笑嘻嘻道:“小子道号元神,自家祖师叫那姜尚真。”
姜赦瞪眼道:“滚一边玩泥巴去。”
姜尚真埋怨道:“又急眼了。”
姜赦神色恍惚,想起了一位故友,“曾经有人也是这么建议的。”
只是姜赦没有接纳。
操控一座天下,玩弄人心,扶植傀儡?那他姜赦与那高高在上的神灵何异?
陈平安欲言又止。
之前在镇妖楼那边,至圣先师曾经亲口提及一事,还说他也是“刚刚想明白”的。
如果当初陈平安选择不管不顾,联手明面上的剑修,以及暗中的郑居中和吴霜降,在剑气长城遗址附近,围杀陆沉。那么不管结果如何,兵家初祖未必能够现世,至少会换个人顶替位置。
郑居中跟吴霜降谋求崭新兵家祖师之位,早有预谋,涉及青冥天下的未来大势。道祖是不愿意管?就算道祖心中有数,只是觉得不妨顺其自然,难道白玉京就毫无察觉,从头到尾,没有发现一点端倪?
郑居中玩笑一句,“做贼总比防贼易。”
先前在镇妖楼,陈平安就怀疑郑居中的第三个分身,早就置身于青冥天下,密谋大事,求的,就是新人间的兵家初祖身份。当时至圣先师只给了个“说不准”的模糊答案。
郑居中说道:“不用太过高估计十五境的神通广大。几近道者,终究还是有所不能。姜赦说立教称祖的得道者不自由,一语中的。何况到了他们那个位置,眼中所看到的人事的大小,缓急,轻重,也是不太一样的。”
一艘夜航船的海上行踪,就是个不错的例子。
大海捞针,自然难如登天。在自家塘里抓某一条鱼,也不容易。
周密的那些隐蔽伏笔,不也是时至今日才被一一发现?
陈平安轻声道:“总觉得哪里不对。”
郑居中以心声说道:“因为你遗漏了林江仙,准确说来,是不曾遗漏,却过于小看了这位剑气长城末代祭官的作用。”
白玉京某本册子上边,道祖和三位徒弟各自写下名字,总计不到十位道士。
比如道祖写下的名字,就是林江仙。余斗写了那位女子剑仙,宝鳞。陆沉则写了白骨真人。
万年刑期一满,身为兵家祖师的姜赦出山,从荧惑离开,重返人间。
对于新旧四座天下而言,姜赦的选择,都会产生很难估量的深远影响。
例如浩然武庙更换祖师挂像,主动迎接姜赦归位祖庭,承受香火,是一种可能。
又比如姜赦与余斗和白玉京结盟,又比如姜赦不愿寄人篱下,去蛮荒跟斐然合作。
或者姜赦愿意耐着性子,再等个大几十年的光阴,去那座再次开门的新五彩天下。
剑气长城那边一直在暗中截取武运,悄然集于一身,承载这股武运的,就是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燕国。大约三百年前,他先行一步,离开剑气长城,去往宝瓶洲骊珠洞天,化名谢新恩,成了杨老头的弟子。最终去到青冥天下,如今汝州鸦山的林江仙。前不久,旧刑官豪素,也已进入白玉京神霄城。他们在等谁?当然是在耐心等待末代隐官,而陈平安只是刚好成为了这位末代隐官。
郑居中说道:“林江仙和谢石矶,近乎同时跻身武道十一境,也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姜赦的实力。不然吴霜降就不止是大道崩溃、死上一次而已。”
这场架,如果不谈事后的“分账”,吴霜降大道折损最多,付出了跟问道白玉京一样的代价。
陈平安也算代价不小。
至于真正的代价,大概是宁姚在场,陈平安不好多说什么。
被打成混沌一片的,不单单是那些本命物,其实还有人性与神性。
只是一个相对自由些,一个全不自由。不管如何,总要强颜欢笑,故作轻松。毕竟稍后还要去外边的夜航船。
若说没有丝毫的大道裨益,却也不是。苦中作乐的精髓,不过是三个字,长远看。
郑居中说道:“这类更多内幕,以后你当面询问燕国便是。”
陈平安点点头。
吴霜降见姜赦不再有闲聊的兴致了,便提醒一句,“我们可以谈买卖了。”
陈平安将自己的“开价”娓娓道来。
“首先,一部拿来就能用的灵书秘笈,还要能够裨益一场证道飞升,不说雪中送炭,总要锦上添花。”
“第二,那座歇龙台。第三,至少给我两条灵气长河。”
“第四,五百颗金精铜钱,我可以让小陌去取。”
吴霜降笑呵呵问道:“这就没了?还有第五第六呢?”
陈平安说道:“吴宫主别急,我这会儿说话有点费劲,容我缓缓。”
崔东山以心声,“先生,听说岁除宫有件秘不示人的仙兵,真可谓价值连城。”
姜尚真不甘落后,“山主千万别嫌弃神仙钱跌份,要他个万八千的颗谷雨钱,借也行啊。”
郑居中对姜赦笑道:“前辈,我们换个地方散散心?”
姜赦起身道:“正合我意,此地乌烟瘴气,铜臭万分。”
姜赦随口问道:“郑先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郑居中说道:“一个去往天外远游,循着道祖的旧路轨迹,看一看真正的大千世界,可能中途还会寻几座小千世界,便于验证几个困惑已久的问题,比如光阴的刻度,是否真实存在。祖地为何能够称之为祖地。祖地这边常人的所思所想,与疯了的人,以及修道之人,各自在天外有何不同的显化。此外一个留在白帝城闭关求道,一个去青冥天下趟浑水。”
姜赦伸了个懒腰,晃了晃脑袋,显然对郑居中的说法不太感兴趣,笑道:“那就都预祝顺利。”
郑居中说道:“在此谢过。”
姜赦更好奇一事,“你跟那头绣虎只是看着像,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同道中人,为何愿意独独对他刮目相看?”
郑居中沉默片刻,给出一个答案,“跟崔聊天不费劲。”
武道一途。
姜赦一死,大赦天下。
记得崔曾经说过。
人间最好的文字,不管篇幅长短,不管是文采斐然,还是朴实无华,归根结底,皆是一篇寓言。
可以总结历史,能够预言未来。
想起当年那个在白帝城彩云局中手执白棋的黑衣青年,郑居中竟是也有些感伤。
白帝城内,谈过了买卖,陈平安说能不能让自己眯一会儿,片刻就好。
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吴霜降和崔东山、姜尚真都离开,只留下宁姚坐在他身边。
青冥天下,汝州小道观,桌上灯火摇曳,老人已经将那个接近尾声的故事,倒叙回了童年。
小时候,大半夜帮忙给稻田抢水,黝黑瘦弱的孩子,独自躺在地上,双手作枕头,嚼着甘草,翘着二郎腿,轻轻晃着一只草鞋,呆呆看着璀璨星空。
小心翼翼,藏在心间。
好像孤儿,没有钱,就用眼睛偷走了整片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