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知道,治郎也知道……先帝是在何等的心情之下,留下这封遗旨的……
为何先帝要说,这遗旨留在惠儿手中,不教发诏,只待治郎自己察觉呢?”
李治看着媚娘的目光,有些复杂:
“因为父皇希望……朕永远用不到这道遗旨。”
媚娘点头,轻轻道:
“天下是先帝传与治郎的,而要如何坐稳这天下……
先帝该教的,该做的,都教了做了,一切只看治郎如何而已……
这遗旨,也是先帝留给治郎的一道屏障而已。
用与不用,全看治郎的心思。
而治郎……治郎是希望能够彻底不必依靠先帝之力,而好好儿地将这大唐天下,治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臣民归心的罢?”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我……我希望自己可以比父皇希望的,想到的,做得更好……这样……父皇大概会更欢喜……
我也希望,我能靠着自己的力量,赢得天下臣民归心。
而且我更希望……
我是靠着自己的能力,光明正大地迎你为一生唯一之妻……”
媚娘闻言,满心欢喜地依入他怀中,轻轻道:
“果然……媚娘没有看错人……
媚娘没有看错人……
治郎,你这样想,媚娘好欢喜……
媚娘真的好欢喜……媚娘看上的男人,终究还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
天下男儿,哪个不希望听闻自己所至钟至爱的女子,一句发自肺腑的赞叹?侥是李治这等机谋过人,才略无敌的人,终究也是会有茫然之时……
此刻便是如此,他茫然,是因为希望能够真正地得到自己所钟爱的女子的认同……自己所尊敬的长辈的认同……
如今,自己钟爱的女子已然有如此一语……
他还有什么可茫然的?
便是那些长辈……想必也是如此的!
于是,他的目光,渐渐平静了下来,双手,则是紧紧地拥住了媚娘,良久,他才低声道:
“媚娘,对不住你了……
只怕要教你多受些无谓之苦……无谓的等待。
虽然眼下,朕若是将这遗旨诏于天下,一切问题都立时可解……
可到底,这不是朕真正想要的结果,也不是朕之力……
朕到底还是要依靠了父皇……
所以……
所以……
你愿意等一等么?”
媚娘喜悦着,一股骄傲之情,溢于胸怀,化做颗颗泪珠,从一双明亮的乌眸中滚滚而落:
“我愿意!愿意!
等多久……多久都愿意!”
是啊……多久都愿意!
因为她的那个稚奴……当年那个总一味地想着逃避的稚奴……
终究还是长大了,长得比她高大许多,更强壮许多……
她终究,是有可依靠了!!!
李治淡淡一笑,反手拥她入怀,替她抹去满脸泪水,轻轻一吻她额间,无限眷恋,亦无限自信地道:
“不用多久……不用多久的。
我答应你……
不用多久的!”
天边,那轮金红的初升之日,仿佛听到李治这句话儿一般,倏地从地平线上,跳了出来。
刹那间,天地一片流金火红,华彩绚烂,照得整个立政殿如同天上玉宇一般,高大而辉煌,光芒万丈,叫人无法直视,不得不低头臣服!!!
李治胸中,陡然而生出万千豪情。
看着这等壮丽无极的美景,他轻声,但却极为坚决地告诉媚娘,也告诉自己:
“不用多久的,朕会叫天下知道:
朕才是这当之无愧的大唐天子!
不用杀戮无边的手段,亦不用伤害那些有功于唐的老臣……
即使朕不是父皇期望的那般杀伐果决,铁腕无情之人……
朕也依然可以以大仁慈之心征服天下,真正成为一个功在天下之明主,佑护万民之贤君!”
一字一句,都仿佛誓言一般,在殿前,在媚娘耳边,久久回响,久久回响。
……
次日。
午后。
立政殿中。
看着心情异常好的媚娘,听完了得蒙李治圣恩,知道了遗旨之事的自家兄长德安将遗旨内容与附信之事一一告知的瑞安,大为不解地问:
“姐姐便也罢了……一惯是替主上着想的……
怎么主上也是这样?”
一则,兴奋不已的德安白了他一眼道:
“你跟了主上这些年,又得蒙武姐姐好生教着,合着全是白费功夫了……
眼下这等事态,便是姐姐依着先帝遗旨,强登上了后位……你觉得天下臣民会如何看待主上与姐姐?
姐姐要走的路只怕会更难呢!所以先帝才没立时将这遗旨告知主上,为的就是怕弄巧成拙!”
瑞安急道:
“这个我自然知晓呀!国母之位甚重,自然是要得诸臣心服才方可议之……再者眼下王皇后虽然频频失措,可到底还没有出大事……
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主上会不借此良机,先行贬了元舅公呢?
便是不忍心贬至民籍……
可若降其官职,也不是说不过去——毕竟眼下这元舅公把持朝政之事,人人皆知。虽则他行事诸方稳妥,可到底失礼于主上呀!
依着先帝的意思,贬了也是可以的。”
德安闻言,倒也是一时不能反驳,于是便看向了媚娘。
媚娘叹息一声,这才缓缓起身收起笑容道:
“先帝所料不差,治郎性子是最仁慈不过的,便是他有再多的手段与本事,事到临头,还是会想着两全其美……
这也本是他最大的好处。何况,这天下眼下的主人,不是先帝,而是治郎。
我也相信,治郎的仁慈与善德,必然能够用更好的方式,解决一切的问题——哪怕不用将长孙太尉赶出朝堂,他也一样可以将朝权重握于手中。
这是他决意要走的路,咱们便只用跟着便是好。”
德安想了一想,终究也是与瑞安一样,坦然接受:
自小看着李治长大,他们二人其实比谁都明白,看似柔弱仁慈,谦和温顺的李治,骨子里是多么的孤傲与倔强,又是多么的渴望能够超越自己父亲的期望,真正成为自己心目中希望成为的人。
正如媚娘所言,面对这样一个人时,他们能做的,需要做的,也只是跟随其后便好。
沉默一会儿,德安便念着李治将要退朝,于是先行将李治放在媚娘处的遗旨请回,藏好于怀中,自行退下——
这才是李治要他来的原因,不知为何,李治要求一向长于书法又曾多年侍于太宗书案之侧的媚娘,好好儿地将这遗书与附信,仿着其上的字迹,抄描了三五封出来,一并交与德安保存。
或者是为了做个影替罢?毕竟吴王与高阳公主处是已然知晓此物了。所以做个影替……
至时才可保得真本不失。
媚娘正思忖着时,却突然闻得送德安出殿外回来的瑞安,不知何故在殿门前对着一个小监大吼一声:
“滚回去!不见!”
惊得她立时抬头问:
“出了什么事?!”
瑞安眼见她问,却似脸色一变,立时笑道无事,说御膳房的一个小仆从,要为了前些日子媚娘赏下的两块儿银两之争的小事,便来求见媚娘……当真不知规制收敛云云……
他话儿还没打完掩呢,那个小监以为自己的声音不会被媚娘听到,便可怜兮兮地哭泣着跪下来,连连叩首道:
“瑞安公公!兹事体大……若不及时回报……
那……
那刘大人的家戚,立时便要失了居所游离无定了!
想那老夫人如此命苦……何况……何况那禇遂良禇大人也是多番于娘子为难的人……
得此良机,对娘子也是好事一桩啊!
还请公公直言告诉武娘子,便说明了是刘弘业刘大人求见罢……
求求您了!开开恩……开开恩罢!”
猛然闻得刘弘业三字,媚娘一时之间,竟是怔立当场,不知该如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