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
王德重复着,目光更加悲悯,看着她的眼中也含着泪花:
“娘娘,您别怪……别怪先帝……他……
他到底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个祖父……”
媚娘垂眸,好一会儿才轻道:
“一切么……所有的一切么……”
王德咽了咽口水,有些艰涩地微笑道:
“也不是就真的……真的再不见面……但是,但是以后,教养之事……”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是么?要交与谁呢?”
“……元舅公。”
媚娘抬头,默然看着王德,好一会儿,深吸口气,回头看着一边儿襁褓之中,睡得正香的李贤,与旁边小床上摆着的,自己方才收了工,替李弘做好的小衣,然后淡淡道:
“我不会真的放手的……先帝应该明白。
所以……他这是要逼我么?”
媚娘的目光,渐渐冷厉:
“他要逼我,彻底做一个祸国妖女……诛杀贤臣的妖女……是么?”
王德摇头,拼命摇头,泪洒一地:
“娘娘,您误会了,先帝他,他不是这个意思……”
“是与不是,此时,又有何意义呢?”
媚娘轻轻摇头,复又抬头,止泪,看着殿顶,好一会儿才慢慢道:
“先帝呵先帝……您若是在天有灵,想必也是等这一刻,等得这般久了罢?想必……此时元舅公已然在前殿,向治郎发难了罢?
果然……”
媚娘痴痴一笑,摇头,又收起了笑容,轻轻道:
“果然,你从来没有打算,让媚娘如心所愿地活着。”
她再深吸口气,闭目,张开,最后看了一眼孩子,转身,背对王德,缓缓,却异常坚定地走入内殿,轻声道:
“传令,更衣!”
……
太极殿上。
当宣觐令传报入内,说大内侍监王德,与立政殿昭仪武氏正在殿外拜求见驾时,李治正在努力地想着第三个拒绝长孙无忌与诸臣请出秘旨的理由——
尽管前两个,都已然被他们所拒。
所以,当他听到媚娘竟然与王德一同在殿外求见的时候,他是无比震惊的,甚至震惊到了倏然起身,几乎就要厉喝起来。
可是没有等他开口,下面的群臣,已然喧然请李治准见!
他不能答应,当然不能答应!
可是……
可是还没等他答应,就又见身为宣觐令的清和,气急败坏地奔入其内,禀道:
“主上!娘……昭仪娘娘已与大内侍监请奉先帝秘旨而立于殿下!
请主上……主上准……”
轰然一声,诸臣哗然,只有长孙无忌冷静地看着李治身形晃了一晃,终究难以支撑,瘫然坐下。
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同情与不忍,但很快,便被决绝所取代,上前一步,他也加入了请命的行列之中!
李治从未如此感到挫败过……
是……他知道那道秘旨……他早就知道它的存在……而他,也是根本不曾想过,要将它公与天下的……
哪怕他知道,一旦此旨奉出,那么他的媚娘……他的媚娘,便可名正言顺地,立于他身侧,成为大唐皇后……
可他也不愿!所以他才会费尽这般周折,宁可抛掉那样的便宜,宁可抛掉父皇的遗命……
因为……因为那样的代价……那样的代价……
他闭上眼,心中一千遍,一万遍地呼唤着媚娘的名字,暗暗祈求着,她不要进来,不要进来,不要……
然而,她终究还是进来了。
珠冠霞帔,紫衣雪肌,鸦鬓星眸,玉准红唇……
手中高举过头顶的,却是一只朱漆封印,金帖加封,玉玺加盖的九爪金龙玄色绫裹的长方小盒子!
而那金帖之上的朱墨……没有一个人会不认得它正是先代帝王,长眠昭陵的今上之父,太宗皇帝李世民的手书!
刹那间,整个朝堂之上,都是一片寂静了。
每个人,每双眼,每颗心……
都静止了。
所有的一切,都停在了那个被媚娘玉手高擎过额前的小盒子上!
每个人都停了呼吸……
直到这个女子,这个一身紫衣,华丽如紫瓣金蕊的贵客牡丹般的女子,一步一步,拖着长长的广袖尾摆,与长长的流云披帛,慢慢地走到李治面前的玉阶之下停脚,慢慢地将那小盒子高高举起,慢慢跪下,开口轻道:
“妾立政殿昭仪武氏,今得先帝生前秘旨,特奉于吾主之前。
请主上展阅宣之天下,以为妾立其名,正其身!”
李治看着她,目光中的泪,已然慢慢地沿着眼角滑落,打湿了胸襟,也打湿了他的衣袖,还有那双她亲手为他绣成的靴面……
他无声,只能无声而泣。
看着这个如朝阳紫凤般盛开在自己面前的女子,看着他一生最衷情的女子,看着为了他,牺牲了一切的女子……
他此刻,却只能无声而泣……为自己的无力而泣。
长孙无忌闭上双眼,等待着。
王德跟着跪下,等待着。
德安等待着。
每一个人都等待着。
……终究,媚娘感觉到,那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大手,颤抖着,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那只小盒子。
一阵细微的启盒声音响起——平时,这样的声音,是不会引人注意的。即使太极殿总是那般肃静。
可是今日……
今日的太极殿,竟然静到了这样细微的声音,也会格外的响亮。响到李治不得不时时停下,静了一会儿,才能展开那被封印着的卷轴,颤抖着,展开。
然后,深吸口气,吐出,再深吸口气,吐出……
如是三番,四次,他颤抖着手,却始终念不出来……
他念不出来……
即使他已然看到,殿下那些跪伏着的,低着头的臣子们,已然开始有些骚动……他也读不出来……
他是真的读不出来……
所以,最后,他还是看向了王德:
“……王德,宣先帝遗旨……”
王德虽然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可却还是难以自制地闭了闭眼,流下两行热泪。
好一会儿,他才沉着头,默默地抹了一抹眼泪,轻道:
“老臣遵旨……”
接着,他抬头,起身,绕过表情平静的媚娘,走到李治面前,看了一眼李治——
这个年青的帝王,这个他从小看护到大的小主人……
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却全然无措得像当年那个被人逼得想要躲出宫去的孩子一般可怜。他的目光,只能定定地锁在那个跪着的女子身上。
王德再度闭一闭眼,任由百般杂味,流过心头,然后深吸口气,放下,睁眼,目光中多了几分温定。
转身,他依礼奉旨,向昭陵方向行了大礼之后,抬头,展卷。看了几眼之后,扬起越老却越淡然的声音道:
“先帝诏——首辅长孙氏,听旨!”
媚娘平静地跪伏着,听。
李治无措地站立着,听。
长孙无忌与诸臣,安静地叩礼着,听。
每个人,都在听着这个老人的声音。
“……太尉长孙氏着见此诏,当依朕意而行:
太极宫中女武氏,性琬质贞,慧明果决,诗书于胸,史册入怀,其灵其颖,实为罕见。又有诸番救驾护储之功,故以才论德,实可堪为春宫储嫔,侍于玉案之侧。
然其父虽身为高祖近臣,封有国公之名,却实属身家非华之族。故依礼依制当入籍后而代父祖侍于高祖灵前,积承恩德,以积贵华之气,方可复入宫中。
着即日起入感恩寺中静修,于恩德已满时再入太极宫中依制安处。
武氏者,可封嫔,可立妃,乃若品德彰仪者,亦可以其充后廷之首。然朕唯有一念心忧,乃此女虽慧明果决,却颇失柔淑,兼之春宫病弱,亦多需其倾心而顾。固其恐难承皇嗣教养之德。
故……”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呼吸,甚至是一直垂首不语的媚娘。
王德咬了咬牙,声音微颤地大声道:
“故长孙氏身为皇帝元舅,两朝太师,以德论文议治论政,都实应负教养皇嗣之责……
且武氏所出,亦属天家血脉……
着……着启此诏之日起,自当归于皇帝元舅两朝太师,长孙无忌亲身以教,日夜夙亲,不可疏……怠……”
静默。
一片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