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咽了咽口水,轻道:
“娘娘,您何必这般着急呢?主上见他,多半是问张乳娘的近况,算是为了娘娘好的。又有什么……”
“若果如此,为何这半日了还不与人来召我去见他?治郎向来是最仔细的人。他不会这般疏忽,你哥哥也是……所以若是至这等地步,只怕便是出了什么大事!你快去查!”
最后一句,媚娘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的。
这样的媚娘,别说被吓得一个激灵立时长跪于地不敢起的明和没见过,便是服侍了她十几年的瑞安也不曾见过,是以立时便一声响亮的回应,转头便奔了出去,急匆匆地往前殿而去。
这边厢,媚娘只是回过神来,微喘了口气,也不待抚慰被惊着了的明和,便自着令与他:
“传本宫的话儿,自今日起,但凡有这位张柬之张卿的任何消息,立时传与本宫!明白么?”
“是!”
“现在就去,不要再等!”
“是!”
明和立刻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去,只留媚娘一人,重重地坐在圈椅之中,双掌合十,默默念佛——她一直以为自己除了李治和几个孩子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怕失去的东西了……可今天她才知道。她还是有舍不得,抛不下的东西的……而且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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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还在她万万想不到的心底深处,竟然还藏着这么一点旧念。姆娘……你不要有事……
她的眼角,微微浮出泪来。
……
是夜。
李治面色沉沉地坐在媚娘榻前,看着怀中已然沉睡,却泪痕犹然的媚娘。再抬头看看侍立一侧的秦鸣鹤问:
“如何?”
“娘娘伤情过度,所以才会一时气血攻心昏倒。其实却无大事。眼下臣已与娘娘下了针,想必不多时便会醒来的。只是如今娘娘身怀龙嗣,必然这安神定气的药是不敢使也不可使的。所以还得请主上多多劝慰娘娘,万万不可再伤情劳身了。”
李治点头,嘱咐他再备些安胎保身的药汤来,这才叫他下去。
秦鸣鹤接令刚离,媚娘便在李治怀中悠悠醒来。张眼看到李治,她的眼睛只定了一定,便突然如泉般地涌了出泪花儿来。
李治眼眶一红,还不及安慰,便见她若一个受足了委屈,伤痛难捱的三岁孩儿一般,哇地一声痛哭着扑入他怀中,揪紧了他的衣裳,哀恸不止。
李治心中酸痛怜惜,便紧紧地抱了她在怀中,轻轻拍着摇着,安慰劝哄着这个从来不肯轻易在外人面前示弱至此,无助至此的倔强女子。怜她如此吃苦,痛她受此打击,伤她惊失亲怀,又幸慰她总算还能哭得出来……心中又是苦,又是痛,又是伤,又是慰,一时间竟是百种滋味,千般感怀,尽在心头起起伏伏。
媚娘是痛的,甚至这般的痛,她自己都未曾料到。
原本她一直以为,这些年风风雨雨前朝后廷,生生死死几番翻腾……既然她都能将自己的亲母亲姐那般弃之忘之,那么她的心里,除去李治与几个孩子,至多再加上身边这几个人,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挂怀的了。可她没想到,没料到,原来在那么久那么远的过去,她还留着这么一点余恩,不曾报,不曾了,竟一朝于自己心中,成了这般大的伤。
所以,她也是悔的,悔于自己为何不曾早一些儿将这些恩报了,将这点恩了了……那么好歹今日她也不会再有这等的痛,这等的悔。
但世事无如果,任何事,任何话,任何人,一旦做了选择,那么便再也无法回头。所以她也只能悔,只能痛。
李治看着这样的她,于心不忍,却又不得不忍:
是的……他最终还是跟他的父皇走上了同样的路……
为了她和孩子们……他不得也不卑鄙地,一步一步地,算计好她的未来,将她与这大唐江山,牢牢地绑在一起……而每思及此,李治心中的痛,心中的怨,心中的苦……便如一把毒刃,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割着他心头最最承受不得痛苦的地方,折磨着他,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可再如何痛自己,如何怨上天,如何苦命运……他也只能如此选择。
他没得选择,他必须得逼媚娘……为了她,他必须这般逼着她,让她断一切不应的牵挂,让她绝一切无用的盘桓不舍……让她真正地强大起来。他必须这般逼着她。李治闭闭眼,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心痛,克制着自己的不忍,克制着自己告诉她,这一切,他早已知道的冲动——
是的,他早就已然知道张氏离世的消息了,就在张氏离世的次日午后,他便已然接到了早就安排在张氏一族近身,暗中关注着张氏祖孙的影卫所传流星快报。
而那时,他才刚刚知道自己注定年寿不永的事实没多久。也刚刚下定决心,要让媚娘永远永远不要再为他担忧没多久。
——他要让她强大起来,强大到仿佛同时拥有了他与她,两个人的力量。唯有如此,她才能在他早一步离开她的时候,保住她自己的命,保住孩子们的命。
所以他当时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至今为止,他想起都会觉得自己无比冷酷的决定:无论如何,不到她自己发现,他是断然不会告诉她,她视若母亲的乳娘张氏,早已去世。
他当然知道这对媚娘意味着什么。
夫妻之情,于他而言已是十年有余,所以他很清楚,媚娘远不若她自以为的那般冷酷决绝。相反,她的心比他更加柔软更加容易受伤——只要掌握了她的弱点,无论是谁要如何伤害她都是轻而易举。所以他首先要做的,便是让她的弱点一一消失,或者……一一变成她最强也是最不可战胜的优势。
所以他不会告诉她,他早已知晓这个事实,但也不会欺骗她,或者利用乳娘张氏之死,去做些,说些什么会让她觉得他在利用她的事和话。
——对于媚娘,他只要看着她就好,能够忍着心,看着她后悔,看着她痛苦,看着她一点一滴地发现自己的孱弱之处,看着她自己亲手把这些弱点一一挖出来,晾在太阳底下,晾干,晒硬……
最终成了她手中最强的剑,便可以。
他要做的,便只是看着——
但正是这般看着,于他而言却是最痛苦也是最无法坚持的。
好几次,他在子夜时分蓦然从媚娘决绝离他而去的噩梦中惊醒起身,一身大汗地呆呆坐在她身边,看着被他死命抱在怀中,不敢也不能松手的这个女子,都几乎要摇醒她,告诉她这个事实,但是最终,害怕她会在自己死后,真的跟着被伤害,被折辱,痛苦半生的念头,还是让他坚定地放弃了这样的心思。
只是这样的坚定,是他用如何的代价,换来的……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也从来不想让别人知道——
尤其是他的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