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春秋拉下墨色大氅的斗帽,与自己从新罗带出的十数近卫谢过其礼之后,注视着他离开,然后才转身上了马,一路向前,直到一处早已由前行暗卫打点安排好的密庄才停下,入内歇宿。
……
天色近明,雄鸡高鸣。
金春秋坐在自己居室内的窗前小桌边,静静地看着窗外行行北归的大雁,嘴角带着一抹难解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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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样的笑容,在推门而入的金庾信眼底看来,实在是有些惊心动魄。
“大王。”
看看左右无人,金庾信还是选择了以新罗母语,向金春秋低声言道:“您并没有向大唐的皇帝陛下做出请求,但他还是依照着您的希望行事了。”
“不……不是这位皇帝陛下依着寡人的希望行事……而是一直以来,寡人也好,渊盖苏文也罢,都是在依着这位皇帝陛下的心思行事。”
金春秋笑着点头。
金庾信一怔,他早就不止一次听到金春秋说过,这个在诸国君主之间声名平平的大唐皇帝李治,并非普通人物——事实上他也从来不会天真到去相信,一个能被那位海内天子看中,选做继承人的男人,居然会是一个事事处处尽皆懦弱无依,全要依靠诸臣的无用之辈。
但同样,他也无法相信,一个将全部心思都系在一个女人身上的男人,竟然能得到他心目中最了不起的朋友,也是最强君主的金春秋这般畏敬。
一时间,他有些不以为然:“大王似乎是有些这虑了。在臣看来,那位皇帝陛下是自小得到了很好教养的大人物——但问题是,他自小都是长在后宫女子堆里的,却不似大王您……”
金春秋缓缓地摇头,好一会儿才徐徐开口:
“阿信,你知道么?寡人早年被母亲,还有姨母陛下(既金春秋生母妹妹善德女王,新罗第一女王)送入长安时,曾经受到过这样的嘱托——说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见到所有的长孙子,并且与他们好好地成为朋友——甚至如果可以的话,能够娶得一位长孙皇后所出的公主为妻的话,那就是最好的。
……寡人几乎全部做到了。
长孙皇后所出的几位公主之中,除去年纪最小的晋阳公主之外,其他几位公主,寡人全部见到了。虽然没有娶到一位公主,但寡人明白了母亲和姨母陛下的意思——如果说太宗皇帝陛下是最了不起的君主,那么他的妻子长孙皇后,就是最了不起的皇后——他们所出的女儿,几乎是天下任何一个真正的英雄豪杰想要娶的那种完美女子。正因如此,寡人虽然没有能够娶到这样的好女子为妻,却因为她们,而明白了什么样的女子才是真正适合寡人的,所以才会有今日的幸福。
而与他们二位所生的皇子们,寡人也都与他们做了朋友,同样也明白了二位的意思——她们是要让寡人明白,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像前废太子李承乾那样治世大材,还有曾经的魏王殿下李泰那样的绝世之慧……所以跟你一样,当寡人知道这位新任的皇帝,就是那位寡人一直没有机会亲眼见到,亲眼相识的最小的长孙皇后爱子的时候,只是以为他会很了不起,却未必能像他的哥哥们一样了不起……
特别是听说他为了如今的这个声名狼藉的皇后,把自己整个王殿下的所有大臣们都得罪了的时候,更是觉得他只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子。
一直到今天……”
金春秋再长叹一声,再对着一脸不以为然的金庾信轻道:
“你不信,对吧?”
金庾信选择沉默。
金春秋起身,再出口气,轻轻道:
“那如果寡人告诉你,那个仅凭自己几滴眼泪,就挑得渊男生和渊男建两兄弟闹到了天崩地裂,又几乎将整个渊盖苏文家族粉碎的女人……
就是这位被所有人看不起的皇后娘娘送入渊盖苏文身边的,你会做何想法?”
金庾信的瞳孔突然放大了:
“怎么……可能?!”
“还有,你是不是以为,寡人按着咱们的计划,向皇帝陛下提出了请求,被他拒绝,这才不得不回国中的?不是……从一开始,皇帝陛下就看出了咱们的来意……”
金春秋负手而立于窗前,淡道:
“从一开始,他就看出,寡人此来,却是想借着大唐与西突厥战事紧要的关头,来求一个护身符的……
他早就看出咱们此来是想以不于此时再度兴兵讨伐高句丽,好让大唐不必从目前正在紧要关头的西突厥之战中,因着前订之盟,而不得不分神分力相助我们的承诺为条件,答应咱们从此之后,三国(指此时的朝鲜半岛所呈现的三国鼎立之势——高句丽,百济,新罗)一统,尽为我新罗所有……他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一开始,就没有给寡人这个机会说出口——把这样的类似挟持的条件说出口。”
“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了。知道寡人的计划,也知道眼下新罗的形势,更知道寡人的身体……
可即使如此,即使此行来的目的并不光明,他也答应了寡人,并且把寡人为了我新罗国民所丢弃下的德行,好好儿地扶了起来,不让寡人说出口,他就已经先承诺了。
这样一来,寡人就依旧是一个品德高尚,可以依赖的好盟友。大唐上下,也只会将寡人与新罗视为永远的盟友,永远相助我们。
并且,最终帮我们成就万世安民之功。
这……就是圣人吧?永远都怀着一颗最悲悯最高贵的心灵去照顾着每一个身边人的感受……哪怕是要抛掉自己身为君主本应最在乎的名声……”
金春秋闭了口,好一会儿,他才欣慰一笑:
“长孙皇后的三个儿子中,之前寡人最遗憾的便是最喜爱的魏王殿下没有能够当上大唐皇帝。可如今看来……
真的,幸好,幸好是这位皇帝陛下。所以,即使寡人真的谋不如他,算不如他,兵权之重不如他,朝政之能不如他……
寡人也不必怕了。
因为他是真的不会为了一点名声,或者一点虚利就背叛我们,背叛所有与他为友的人。”
金春秋长吐口气,淡道:
“所以……自今日起,我新罗,却只需全力应对高句丽那对荒唐父子便可,大唐,却实在不必再去防他了。”
金庾信愕然,哑然,半晌,终究目光中,浮出了一点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