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停,媚娘又轻道:“至于本宫的母姐,本宫说过,此番便是治郎不出手,本宫也会出手的。
虽然她们人微权轻,断然不能与素节上金那般,惹起什么大的波澜。但她们既然身为本宫母家,大唐皇后本家,又自己争着要坐享这一世尊荣,那便理当为自己的要求自己的选择做出一定的牺牲,遵守一定的规则,并且要放弃她们那些虚妄不实的妄想,看清她们今世该走的路,好好儿走下去。
可惜,她们虽年长本宫,甚至是年长元舅公你十数岁,行事明理,却尚且还不如那十几岁的忠儿素节等事。落得这等地步,实在是她们咎由自取,半点儿怨不得别人。”
“……”
“没错,她们的确是本宫的母姐,本宫也实在无权向她们要求,要她们为本宫牺牲些什么。所以本宫对她们所求之事,但能暗中相助,便必会相助一二。
但反而言之,便她们是本宫的母姐,本宫身为她们的女妹,本宫也无权为她们牺牲什么,只是身为女妹,本宫也不是不能为她们牺牲。
只是多年心结如此,叫本宫实在难以为她们多加牺牲,更何况她们多年来一直要求的越来越多,如今要求的更不是本宫一人的牺牲,而是与她们毫无干系的,本宫夫君的牺牲,本宫皇儿的牺牲,也就是我大唐天子与太子二君的牺牲……
试问元舅公,这等愚蠢无知的请求,她们何德何能,能让本宫成全?本宫又有何德何能,能替她们了结心愿?
而当她们这般的妄念痴图求而不得时,她们竟不惜以毁家灭国之计来强求她们所愿……这等荒唐愚蠢之事既然都做得出来,那自然也便理当能受得住它带来的结果。
可如今听元舅公之意,竟是觉得本宫应该为她们这等结局,感伤一场的,是也不是?”
媚娘反问,却叫长孙无忌无以为答!
不过她本也不期待他能回答,只是点了点头道:“所以本宫从来不曾因治郎处置这些事情的态度,这样的心情而去与他生什么间隙。若是元舅公如此担忧,那却是多虑了。
本宫自十四岁初入太极宫那日便识得治郎起,如今已是整整二十一载。这二十一载,七千五百个日日夜夜,本宫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都不曾以为治郎真是那等懦弱无能的人,本宫更不是因为,治郎……我大唐天子,堂堂皇帝陛下,是一个优柔寡断,迂腐不化的书呆子。
事实上,本宫当年之所以能够冒天下之大不韪,选了他做本宫的夫君,认了这一生一世,只为他之良伴相佐,正是因为他治郎……不,我大唐皇帝陛下,是一个千年难遇的真圣,百世不出的大德。
身为他的妻子,本宫比谁都更明白他是一个多么真德真圣的人——
对外,他可以为了天下之福,放弃那灿烂辉煌的大国上邦荣耀,以求海内太平,万生共荣;也可以为了诸藩之利,抛却那响亮无比的疆土无垠之威名,只图天下无事,百姓繁昌……
对内,他可以为了大唐安定,百姓安乐,而费尽心血,将那些皇室之中争权夺利,私谋阴算的短视小人,以最小的代价,最平衡的方式,暗中安抚收治,真正做到了不兴大风狂浪,便平天下诸王之乱;也可以为了朝政之兴,百般包容文武诸臣这些年来,对本宫,对他的种种质疑与非议,甚至是抵抗……
元舅公,本宫只问你,这些年来,我大唐朝堂之上,的确纷纷扰扰,诸事烦陈。宫中内外,也处处血光,杀机四伏……
可您走出这太极宫的皇城高墙,走向长安街头,走向这大唐天下去问一问,去看一看,如今天下这黎民百姓,又有几人会觉得世事艰难,民心不安?
又有几人,会觉得朝局动荡,白衣戚戚?!
治郎他,以一人,一朝,一宫之不安,换得天下百姓万民之心安……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种胸怀气度,又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满口仁义道德,只知为博虚名伪作圣德的伪君子?
本宫从入宫之时,便知他为人如此,又怎么会怪他此番行事太过?”
媚娘一番问,却如洪钟惊雷,炸响在长孙无忌耳边!
是啊……
是啊……
是啊!
是他忘记了,是他忘记了……
如今这穿着龙袍的人,却是他的爱妹,他的至友,他自己……一手教养出来的……
这样的孩子,怎么便会是那样眼界窄浅,只知困囿于虚德伪名之中的伪君子?又怎么会是那种有眼无珠到选错了女子为一生挚爱的肤浅小儿?
是啊……他错了……
不,是他忘记了。
从一开始就忘记了……他的这个小甥儿,是一个可以为了迎回自己真正所爱的女子,隐忍十载相思之痛的痴儿,也是一个可以为了大唐天下安稳,而忍痛折贬亲兄的明主!
是他忘记了……是他错了!
大唐赵国公长孙无忌,皇帝元舅之尊,开国重臣之位,三朝元老之首,在他泱泱数十年的政治生涯中,也曾无数次承认自己的错误,承认自己的失败……
但只有这一次。
一生之中,只有这一次,他竟觉得自己的错误与失败,是那般值得欣喜,那般让人高兴……
高兴到他含笑落泪,高兴到,他痛哭流涕地向着这个他防了一辈子,忌了一辈子的女子,第一次心悦诚服地行了一记大礼,第一次心悦诚服地唱颂一句:
“皇后娘娘英决洞察……臣,万不及一!”
媚娘却只摇摇头,徐徐地向着殿外走去,只是在走到殿门前时,轻轻说了一句:“有一件事,也不妨与元舅您说明白。若说本宫于此事之上,没有任何怨恨,那却是假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姐,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是有一桩,本宫不是那等无理取闹的女子,自然也就知道,有些事情并非治郎愿意去做的——甚至本宫也清楚,他这般出手,本便是为了要替本宫抢下这处置亲生母姐的狠毒恶名。
所以本宫不曾在此事上,有什么过多的纠缠在意……
本宫在意的,唯有一桩事。便是本宫的夫君,连您都认为,并非是那等只识肤浅之处便逢小慧小才而为终生之伴的治郎,竟会以为,本宫连处置自己身边这等荒唐无良之辈的能力都没有……
本宫最在意的,也唯有如此而已,最怨恨的,也只是他竟不能完全信得过本宫可以做到两全其美而已。”
言毕,媚娘大步向前,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