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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之下的九成宫丹霄殿前庭。
猎猎晚风抚旌旗,一面面五彩字锦在阵阵刷刷声中,被捋得挺直如刀。在挑得直入九霄般的大红宫灯照耀之下,仿若一张张冷冷俯视庭中的武士般冷峻面容。一片连绵成林的,被大红烛光照耀着,模糊成一团火色霞彩的秋海棠花,灿烂而夺目地燃烧着,将整个九成宫,整个丹霄殿前庭,都衬得仿若非人之境。
九左九右的十八排近千张雕花酒案,相隔铺了波斯贡来的锦毯九尺宽御道,相对而设,案铺从近至远,由铜至银再至金的杯爵碟盏摆设着,从无彩到五彩的珍禽异兽图的金绣朱锦流苏衬子垫着,案后配以松柏木制的锦垫圈椅再到金漆描朱的矮脚山背胡床。一排排地向前绵延而去,一直到最高处,那三阶台阶之上,装饰着金玉的黄杨、胡桃、紫檀木的小屏独坐榻,配以隐囊,辅以琴几……
都不及那正中央的金色宝座,夺人耳目。
金,只是一片的金,璀璨而耀眼的金。可以说,那通体的金色之中,就只有镶嵌其中那颗颗硕大如龙眼般的珠玉晶宝,多少绽放着些别样的风情。
但是这样的瑰丽,在成片通体的金色之中,也被湮没,只成了一颗颗不那么起眼的石头——就好像万里无云的夜空中,寥寥落落的几颗晦暗星子,努力地挣扎着,渴望展出自己真实风采的它们,终究还是被这如辉耀大地的阳光般的金色所湮没,露不出半点儿声息。
只有它旁边那一张玉石雕成的案几,却在一片灿烂无敌的黄金色中,温润怡然地占着自己的一角,引着有心人的目光。
在这样的金玉争辉之下,坐于御道两侧案几之后的人们,却反而成了最大的摆设——每个人,每张脸,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都是一片空白,只是一件件衣裳,一顶顶冠冕装饰起来的无脸人偶而已。
——这样的感受,却是媚娘跟在牵着李弘的李治身后,抱着李显,另一只手牵着李贤步上锦毯御道时,最真实的直觉。
每个人的脸,都在这样的金光玉辉之下,模糊了,看不清楚了。
事实上,她也看不到他们的脸的——每个人都叉手叩首,行着最隆重的大礼,她看不到他们的脸。
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知道,此时此刻,即使他们抬起脸来,也只会是模糊的一片空白。
这是为什么?
她在心底暗暗问自己——
这是为什么?
她认得他们每一个人……至少前面的两排人,她每一个都认得……在平时,在任何角落里,她看到他们的时候,她都认得。
那一张张的脸。
可为了什么……
在这里……
她不认得了?
媚娘有些困惑。
“怎么了?”
一声轻问,却叫她蓦然回神,看着李治一笑,却摇头不语。
李治以为她累着了,便伸过另外一只空着的手,紧紧揽住了她在华丽宫袍下,仍旧纤细的腰肢:“累了么?无妨,一会儿找了由头,我叫他们安置着你去更衣,这华衣金冠好看归好看,可也着实沉重了些。”
听着他的喃喃细语,切切心思,媚娘突然觉得眼前明亮了起来。
是啊,模糊便模糊罢。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要看得清他的脸,孩子们的脸,这就够了。
思及此,她的眉目,渐复淡然,唇角也勾起了一抹淡淡笑意。
“无妨。”
她低语,以只有他们一家子听得见的声音轻道:“这一点儿重量,媚娘倒也还担得起。”
“是么?”李治还是有些忧心,抽空儿看了她一眼:“我还是觉得太重了。”
“……比起浣衣坊里那些满着的浣衣大盆,这可是轻得多了。”媚娘垂眸半晌,才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小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