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的下午是阴凉的,有人说是房子的朝向问题,有人说是因为院子里过多的植物,不管是因为什么,就连那钟声,也冷清如秋日的风。
滕云是个守时的人,午后的阳光在落地窗左上角将逝未逝的时候,身着浅蓝色细格子衬衫的他就微笑着出现在开门的杨阿姨面前。他和向远交情不错,可是造访叶家确实是头一回,杨阿姨并不认识他,只知道是向远的客人,他的眉目又实在端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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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端正顺眼,于是便被客气地引了进来。
刚看到端坐在沙发一头不知摆弄着什么的向远,滕云就深深吸了口气,熟悉的曼特宁咖啡的味道让他的心感到了些许的安定。他稳稳地走了过去,笑道:“这咖啡闻起来不错。”
向远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的时候,滕云觉得她好像笑了一下,那手上把玩的,像是一个玉质的坠子。
“坐。”向远淡淡地说。
“找我来,难道就是喝一杯咖啡?什么时候那么好的闲情逸致。”滕云坐了下来。双手捧起了杯子,略抿了一口,“还好没有那么甜,知根知底的朋友,咖啡才是恰到好处的味道。好了,有话要对我说吗?你气色不怎么好。”
向远笑盈盈地,“你现在也不闲,大老远地早来,自然是有话要说的。”
“愿闻其详。”滕云说完,刚放下咖啡,啪的一声,身子猛烈地偏向一侧,玳瑁的眼镜掉了下来,脸颊上迅速浮起了一个清晰的手指印。
“这就是我最想对你说的。”向远的手其实也是通红,她这一巴掌着实不轻,滕云的齿间已经尝到了微甜的血腥味。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扶正了眼镜,肿着一张脸,又喝了一口溅出了一半的咖啡。
“我知道你会说这句话。”说话间,他显然是牵到了痛处,不由自主地抽了口气。
向远一张脸冷若寒霜,“你自己说,这几年我待你不薄吧。你就这样投桃报李?”
“我说过,我需要钱。”滕云神色泰然,仿佛无耻到极点的一句话,由他嘴里再自然不过地吐出来,却天经地义一般。
“你要钱,我难道会袖手旁观?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向远的手都在抖,这些都是什么人?她身边竟然都是豺狼。
“我知道你会帮我,谢谢你,向远。可是我要的不是一笔小数目。检察院把他那里查了个底朝天,他只是不上不下的一个公务员,现在所有的黑锅都要他背,我不能看他坐一辈子牢,我们必须拿到一大笔钱,才能在这个关口脱身。”
“你们要一起走,请问他会带上他的未婚妻吗?”向远恶意地狠戳滕云不愿示于人前的痛处。他说,知根知底的朋友泡出来的咖啡才好喝,其实,知根知底的朋友投过来的冷枪才伤人。
滕云缓缓点头,“他需要女人,需要婚姻,但是这个时候他只有我,向远,他并不是非我不可,可我是。何况那个女人的存在只是他正常生活下去的一种需要。现在他答应跟我走,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辈子不再回来。”
向远拍拍还在微疼的手,“感人啊,这年头就是不缺情圣。可是,你们双宿双飞,为什么要踩着我的头顶出发!”
“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我就算一无是处,但对朋友从来不说假话。我的目标是叶骞泽,来不及了,我必须要尽快把那笔钱拿到手,事成之后,我只要一半,就可以离开这里。他不是早打算在那个婊子身上花大钱了吗?那就让他倾囊而出。只是没想到,叶大少不但多金,更多情。当他说,把他自己留下,放那婊子走的时候,向远,我都替你难受。”
向远冷笑一声,手指纠缠着一根发黑的红线,“你们都是好人。”
“这样也不差啊,你应该已经出手了吧?叶骞泽的股权,不是你在后面,我不信叶秉文敢拿下。叶骞泽愿意做肉票,那就做,你这个仁尽义至的发妻又有谁敢质疑?赎金你付了,但是转手不过还是他的钱,略施小计而已,你不会做不到。到那时,全世界人都站在你这一边,他跟那个婊子大可以有情饮水饱,没有人会说你做得不对。”滕云抚了抚肿胀发热的面颊,“这一巴掌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敬赠给叶少,还是你连付给他钱都心疼?不妨告诉你,那笔钱没有你的份,因为……叶少就要身为人父了,可惜准备当娘的不是你!”
“你说什么?”向远站起来的时候,几乎撞翻面前的茶几,“你再说一遍!”
“袁绣怀孕都三个月了,怎么,你看不出来?你说孩子是谁的种?要不叶少怎么能顶着风险,也要保她们母子平安呢?我说过的,江源要趁早让它彻底易主,不能有妇人之仁,当断即断,否则后患无穷。向远,你就是在这一点上优柔寡断,总不肯听我的。就算现在叶家在你把持之下又怎么样?你自己算算,你真正名下的干股到底有多少?孩子出生后,等着你的好事还在后头呢,那可是叶家现在的独苗,叶秉林的孙子,他们就算不待见孩子的娘,还会亏待了自家的骨肉?到头来最吃亏的是你。你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一个个踢开,我信你有这个本事,可是难保不伤筋动骨,江源现在经得起这个折腾?是谁对我说的,别让恩义变成束缚你自己的一根绳子。现在你就是这样,你对叶骞泽有情有义,他呢?他顾惜你吗?这就是我最讨厌这个男人的地方,谁敢保证他代替袁绣做人质没有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你的钱打了水漂,他们一家三口才是人财两得。”
向远手里的观音脖子应声而断,原本清脆的一声,陷在了肉里,便没了多少声息。她转过头去,在落地的玻璃窗反光里看到一张因怨毒而扭曲的面容。这才是真实的向远吗?那恨意的种子其实一直都在,日积月累,蠢蠢欲动,压得她好辛苦!偏偏叶骞泽还手把手地浇灌,到了这一刻,它伴随着与生俱来的野心和欲望破土而出,那朵带毒的花眼看就要迎风招展。
滕云这时才施施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巧精致的录音笔,“不是说要听到他的声音吗?我知道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
向远不动,他为她按了一下开关。
几道沙沙声中,叶骞泽的声音传来,向远的眼睛一红。他念的是今天早上的《南都日报》首版新闻,语气平静似水,嗓音温润如玉,没有半点的惊恐和慌张。
这声音她永世难忘,缠绵时的低语,清晨枕旁的细述。仿佛还是昨天,他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向远手边就是一份早上送来的报纸,他念得分毫不差,那么,至少可以证明,直到今天早上,他还是安然无恙的。报纸念到最后一句,叶骞泽停顿了片刻,忽然叫了一声:“向远。”
向远没有办法呼吸,弯下腰低喘,而她明明知道这不过是一段录音。
“向远,我好像又给你添麻烦了。希望这是最后的一次……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你说要给我三个愿望,遇到你,我这辈子很幸运。而我的第三个请求,假如你还在意,那么希望你不要伤害袁绣,她没有错,错的人是我。我留下来,就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如果我死了,请你把阿灵的骨灰撒在我最后葬身的地方。”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了,滕云看着一个骄傲无比的女人俯身掩面呜咽,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叶骞泽的最后一个愿望,有袁绣,有叶灵,有他自己,唯独没有向远。当然,向远只不过是为他实现愿望的人。
“还需要再听一次吗?明天交易之前,如果你愿意,可以再听到他继续念明天的头版头条。”滕云说完,收好手中的录音笔,“向远,我要走了,剩下的事情你自己想想吧。你怪我可以报警抓我,我不会反抗,但是叶骞泽就必须要死。我们会把一个银行账号发到你的手机里,假如你相信我之前说的是真的,只要钱一到账,这个男人就会平安回来,到时是爱是恨,都由你去。”
他把余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再见,向远,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再见。”
“等等。”说这话的时候,向远已经重新笔直地挺起了腰。
滕云等待着她最后的决定。
“钱我会给你,你跟你那个‘他’马上走,走得越远越好。”
“谢谢。”滕云的眼睛在镜片后有水光盈动,他说这一句是真心的,“我保证叶骞泽毫发无损。”
“你错了,拿了钱,我要你们撕票。”
向远的这句话低得如同耳语,但滕云听得明明白白。他定定地站着,似乎在重新审视眼前的人,向远的眼里,风波已过,摧枯拉朽之后,只余满世界荒凉。
良久,滕云笑了一笑,同样压低声音,“好,我知道你谁都信不过,这件事我会亲手为你去做,你放心。只求你一件事……”
“假如你有事,至少我保‘他’平安离开。”
向远知道滕云求的是什么,即使最后的托付,他依旧恋恋不肯割舍。她应允的时候也许还带着羡慕吧,毕竟大难来临之际,谁会不离不弃地抓着她的手?
她却总算可以割舍了。捡瓶子的人愿已许尽,瓶口那感情的符咒也腐化如尘。叶昀曾经问她,当三个愿望用尽,故事的结局是什么,现在她终于知道了,瓶子里的妖灵已在等待中耗尽了所有的期待,它打碎宝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捡瓶子的人。
滕云做事从不会让向远失望,而今的向远也不怕失望。她付给滕云钱,无非是要叶骞泽死,如果她一分钱不肯拿出来,叶骞泽也是死,那一千多万,只不过是送滕云一程。她再冷心冷性,毕竟这些年来,滕云是她最信任的人,而今她仍然信他,胜于信她爱过的人。就算滕云出人意料地反咬一口,向远也不在乎,事到如今,在这场游戏里,对方的筹码已变得毫无价值,她才是占尽先机。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她还有什么输不起?可滕云不一样,他还有放不下的东西,谁在乎谁就被人捏在手里,过去向远也是,可今后她再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