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微站在外面,抬眸望着里面那具漆黑的棺木,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上扬了扬。
苏老太太在后宅欺弱压小这么多年,一向盛气凌人惯了,她定然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死得如此憋屈,一杯薄酒,一盏牛乳便了却了她为数不多的寿命,这事儿说起来,也算是奇谈了。
“九婶娘。”小孙氏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在她身后轻唤。
云初微偏头看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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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小孙氏神色疲倦,看人时目光有些涣散,明显操劳过度。
她对这个掌家的少夫人向来是不喜不厌的态度,当下遇到了她累成这样,身为长辈,总不能一句话也不说,“苏家这么大的府邸,每日庶务不计其数,你要是累了,大可找个人与你分担一部分,别什么都往自个肩上扛,人活一辈子,别的都能慢慢来,身体若是垮了,就什么都没机会得了。”
云初微这话说得暖心,小孙氏心下感动,“多谢九婶娘提醒。”
云初微见她数次欲言又止,眸光微闪,“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在我这儿,没什么好避讳的。”
小孙氏斟酌了一下词句,“我过来,是想问一问九婶娘,可曾给九叔传了信?”
“我没。”云初微摇头,又问:“难道苏府没给南境去信?”
“去倒是去了。”小孙氏道:“我是担心九叔接受不了。”
云初微心念一动,“接受不了什么?”
小孙氏道:“九叔手中几十万的兵权,一旦回来丁忧,就得全数交出去,三年,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等他除了孝,谁知道还能不能官复原职……”
苏家名声地位一日不如一日,本来就全靠苏晏撑门面,可如今老太太一走,苏晏就得交出兵权。虽然交出兵权以后他还是国公爷,但有实权的国公爷和无实权仅剩勋爵的国公爷自然是天差地别的。
小孙氏身为苏家掌管中馈的少夫人,理应以匡扶家族为己任,她会有这层担忧也无可厚非。
云初微道:“老太太是他嫡母,就算再接受不了,他还能置之不理么?”
小孙氏微抿着唇,深深看了云初微一眼,什么话也说不出,心底只剩无尽的叹息。
二十年前,苏家还能靠老太爷这位德高望重的阁老盛极一时,二十年后,老太爷年迈,退出朝堂安享晚年,嫡子们死的死,败的败,另外那几个庶子又都是不成气候的,原以为能靠九叔这个苏家唯一的封疆大吏继续昌盛下去,岂料他却要因为不得不回京丁忧而交付兵权。
苏家往后,还能靠什么支撑下去?
外人眼里的百年大族,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具虚有其表的空壳子。
唉,小孙氏暗暗盘算着,等老太太出了殡,就把府里多余的下人都遣散,各房各院的开支也得削减了,否则迟早入不敷出。
云初微知道小孙氏在担忧什么,可比起苏家的名声和地位,她更在乎自己的孩子,那是她和九爷爱的结晶,她不允许两个宝宝出一丁点意外,钱可以慢慢赚,名声可以慢慢挽回,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两条人命,慢不得,她也赌不起。
“有九婶娘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小孙氏笑笑,“我还有事要忙,就先去了,如今府内人流纷杂,九婶娘小心些,别被人撞到了,你如今可比不得寻常人。”
云初微淡淡“嗯”了一声,没多说一个字。
小孙氏走后没多久,苏以柔就过来了,笑着打招呼,“微微。”
云初微挑眉望着来人。
其实苏家明事理的人不少,譬如大太太孙氏,玲珑郡主彭氏以及大奶奶小孙氏,但云初微私以为,跟老太太挂钩的嫡出这堆人里面,苏以柔是唯一一个有老太太年轻时候风范的。
刚硬,果决,爱憎分明。
苏以柔与老太太最大的不同在于苏以柔敢爱敢恨,是“你若负了我,我便将你扔进废弃物堆里再不会收回来”的那种性子。
苏以柔出嫁的时候,她的夫君秦涛还只是中书省一个正五品的郎中,夫妻俩同甘共苦二十余载,秦涛终于一步步爬到右相的位置。可男人嘛,谁不想左手权势滔天,右手搂美在怀,秦涛更不例外了,今儿带来一个,明儿又瞧中了另一个,后院的妾室是越来越热闹,苏以柔也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对那些妾室,她全都一视同仁。
但,她没想过算计谁,旁人却会主动算计上门来。
秦涛在外面养了个年轻貌美的妾室,唤锦娘,那位其实是宫外孕,知道以后怕失了秦涛的宠爱,所以不敢说,过府第二天来苏以柔的院子里敬茶,故意激怒苏以柔,然后借势往地上倒去。
这一幕被刚好进门的秦涛瞧见,先是一大巴掌甩在苏以柔的脸上,紧跟着心肝肉地去哄锦娘,锦娘见了红,请大夫来看,被锦娘事先收买的大夫告诉众人,孩子保不住了。
秦涛大怒,对苏以柔又打又骂,甚至连她老子娘都给骂了出来。
一开始,苏以柔是忍了的,可是后来锦娘休养期间被另一位妾室趁机弄死了,秦涛连问都不问就认定所有的一切都是苏以柔做的。
那些年同甘共苦的夫妻情早已不在,如今处处是怀疑。
苏以柔寒了心,她没再继续与秦涛纠缠下去,回娘家来请示了一番再回去,直接写了和离书。
秦涛正在气头上,自然是巴不得这毒妇赶紧滚出秦家大门的好,于是爽快签了和离书。
苏以柔没能把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带出来,一个人买了一处小宅院和三两个丫鬟婆子,一个人的日子倒也过得悠闲自在。
在南凉,夫妻之间要真到了过不下去的地步,是可以和离的,只不过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和离的人很少,更多的是女子被夫家一封休书赶出门,再要不就是和离以后大归娘家,如东阳侯府的大姑奶奶云莲就是和离以后带着邱霞回娘家来了。但很显然,苏以柔比云莲有骨气,这位和离以后就一直独居,甚至越活越滋润,秦涛每每听说她的境况都悔不当初,只可惜苏以柔早就死了心,又岂会轻易服软跟他回去。
“三姑姐。”
苏以柔的年岁是云初微的两倍,若非遇到了躲不开,云初微是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的。
晃神间,苏以柔已经走到了近前,她眼眸红肿,泪痕未干,显然还在因为苏老太太的死伤心。
“逝者已矣,三姑姐就不要太难过了。”云初微劝道。
苏以柔抽泣了两下,“如果早知道今天是最后一面,我说什么也要赶早来。”
“这不怨你。”云初微道:“三姑姐对老太太的孝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若非路上耽搁了,你不会那个时候才来,老太太九泉之下会体谅你的。”
苏以柔看着云初微,虽然她只是在老太太病倒的时候见到过云初微一回,但她一看到这丫头,就莫名喜欢她,总觉得她身上那股子恬淡娴静沉稳内敛的气质是旁人怎么学都学不来的。
“听说你怀了身子,感觉怎么样?”
云初微无奈一笑,“月份越大,负担越大,除了每天犯困之外,腿脚还会时不时抽筋。”
苏以柔道:“随时找几个丫鬟婆子跟着,要真抽筋了,便让她们来伺候,对于怀了身子的人来说,这些反应都很正常的。”
云初微点点头,“嗯,谢谢三姑姐,我会注意的。”
“一家人说什么谢?”苏以柔露出几分歉疚,“我虽然不常回来,但偶尔也听身边人提及,我娘在世时,没少针对你。微微,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我娘就是这么个性子,从年轻时候就抓尖要强到老,如今她人也去了,你就别再与她计较了,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如何?”
云初微爽朗地道,“三姑姐说的哪里话,老太太时不时说我两句,那不是教训,而是提点,说明我年轻不晓事,常有做得不周全的地方,而这些,我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又如何谈得上计较不计较的?”
苏以柔一听,“你此言当真?”
自家老娘那个性子,很多时候连她都觉得烦,这些外头嫁进来的媳妇就更别说了,一个个都没少受她娘的气,她原想着云初微会怀恨于心的,没想到这么豁达。
“自然是真的。”云初微道:“老太太都不在了,我骗三姑姐也没用,况且,我这个人不记仇。”
“那就好那就好。”苏以柔满心地悲痛消散不少,拉着云初微四处转,说了不少话,虽然是年龄相差到几乎能做母女的两个人,苏以柔却好似找到了知己一般,兴致一上头便忘了时间,直到管事的婆子来通知晚饭开了,苏以柔才依依不舍地与云初微道别。
跨不进灵堂,云初微便不用守灵,晚饭是回国公府吃的,韩大姑姑晓得她的心思,便没有刻意让厨房做成素的,吃食依旧按着平常的惯例来。
晚饭过后没多久,范氏来了。
云初微让人把范氏接到燕归阁来,有些诧异,“娘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范氏四下扫了一眼,知道这府中常会有苏府的眼线,便压低声音道:“你们家老太太这事儿够闹心的,我放心不下你,所以过来看看。”
“是挺闹心。”云初微道:“不过这样也好,闹心这回,一劳永逸。”
范氏忙示意云初微小声些,“这种话,你可别让外边的人听到了,否则够你喝一壶的。”
“放心吧娘。”云初微弯了弯眉眼,“老太太的眼线,早就被我一个个找借口踢出去了,如今燕归阁里,都是我们自己的人,不必那么谨慎。”
闻言,范氏警惕的脸色才放缓了些,“我们家老太太说,明早再去吊唁,所以我今儿也没打算过去看,只是专程过来瞧瞧你,见到你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娘,你这是忧思过重了吧,我整天待在府里,能有什么事?”
范氏不好跟云初微说她接连做了两晚上的噩梦,心神不宁,只是干笑两声,“我这不是闲着没事么,过来找你聊聊天消遣消遣。”黄妙瑜这段时间不知道又发什么疯,接连罚了院子里的不少下人,弄得一个个战战兢兢,她这个做婆母的,只能看在儿媳双眼看不见的面子上暂且忍耐着,范氏就想着,与其整天对着那样一个怨妇,还不如来找女儿,起码女儿说话让人觉得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