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他要么一口回绝要么干脆地答应,没想到前一秒还在疯魔此刻却冷静又理智地应道:“我考虑一下。”简直让人怀疑这都是他演的一场戏。
我俩从师父那里出来,秋风卷着枯叶扬了人一身一脸。
他不肯与我并排,小狗一样跟在一步开外,感觉后脑被他盯出了个洞。
“十三师兄人很好,我刚刚说服侍人只不过是哄师父的。你若去了北海可要好好练功,把这几年落下的都补上。”
“白云在白云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他嘟囔了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我回头问道。
“我老家的一句俗话,有的人像白云在山巅高不可攀。有的人像罂粟花开遍野。”
“虞美人虽然长得像罂粟,可是既毒也不会上瘾。”我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
“我倒请愿自己是会诱惑人上瘾…”他低声说,“去了北海可不可以不回来?”
“你如果不想回来,就随你吧…”一瞬间我有点可怜这个孩子。他已经很出色,但有时命运就是这样爱捉弄人,“决定了要去吗?”
“嗯。”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峡谷中传来兰师妹的歌声——她非要我叫她兰师妹,听起来确实像个女孩子了。歌声里的情谊令人感动,“我明白的,是我我也放不下。”我感慨了一句。
“放不下谁?”
“没什么。”讨厌他趁机窥探。
“师兄…你会光幻术吗?”
“光幻术大部分都失传了,前一阵恢复的旧典籍里有些记载,我自己摸索只得了个皮毛。怎么了,你想学?”
他又冷笑着摇头,一脸不屑的样子。真是很难对话的小孩。
十三和美人师弟的启程之日定在立冬,我特意让兰师妹去送自己没露面,免得讨人嫌。虽然接触不多,我还是觉得美人师弟有点可惜了。
晚间兰师妹带着个包袱欢欢喜喜跑来,“九师兄,我以后就跟着大家一起练功了。”
看来以后要被她缠得更紧了,我勉强笑道:“师父准了?你倒动作快,行李都拿下来了。”
“我没提,师父突然自己提的。这不是行李,是美人临走时托我交给你的。”
“你一滴泪也没掉吧?他这一去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兰师妹没有接话,把东西放在地上:“师兄我走了,明天一早再来。”
我很好奇他给我留了什么,马上坐下来打开包袱。包袱里有数部书兼一件灵器,还有一封短信:
光幻术带兰师妹同修。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书里的内容应该是真的,但能看出誊抄的人本身修为不高,加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注脚。不管怎样,这几部书都极为珍贵和难得。
灵器是一支珊瑚似的红蜡,看着半真半假,一靠近就能感觉到灵力汹涌旺盛,但做工粗糙,并非出自工匠之手。
我没有多想顺手红蜡点着,屋中其他蜡烛顿时跳灭,烛光猛然充满视野。我被拽入幻境之中,看到了美人师弟所说的罂粟田。
千万朵鲜红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震颤,还没开始散发致命的气息。漫步花田,摘下一朵把花茎缠绕在食指之上,蓦然回首时已回到房中。简单而令人意外的小玩意,但确实是光幻术无疑。
外面甄选而来的人,果然都不简单。我想起师弟那梗得笔直的后颈,嘴角挂起浅笑。
那个冬天似乎过得特别漫长,直到鸢尾突然地回来,兰师妹陪着她一同出现在我面前。神经好像在一瞬间被拉得过头,之后竟然松弛了下来。鸢尾看着我的眼神带着点调皮的笑意,在我房中四处走走看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命中注定一般地,她看到了架上的红珊瑚蜡烛。
“点起来吧。”
“喔……”
我俩都在美人师弟的罂粟田里了,鸢尾似乎被眼前的美景震动握住了我的手,我也就自然而然地牵着她。两人穿过罂粟田,水车,牧童和水牛,走向溪边的小木屋。
“别回头——”我提醒着她,亦或是她的傀儡。
这已经不再是美人师弟的幻术,而是我想要的真实。罂粟成熟一颗颗爆炸在蓝天下,种子的味道弥漫风中令人上瘾。鸢尾近在咫尺,面目却是另一张脸。等我回过神来,白云苍狗,已经在这个幻境里不知待了多久,这小子敢这么耍我,还真敢一走了之,还真敢一去不返。
我非霸主,卿何虞姬?
大梦醒矣。
师父听到我说要去北海,浑浊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
“我只是告之,下午立即动身。”
“你可想好了?”
“我不怪您没告诉我,但您不能那么对他。”
“小九,我终究是偏爱你多一点。”
“您谁也不偏爱,您是一代宗师,要撑起大渊献的门户。我是个废物,配不上您的期望。”
“你会回来的。”
“只要师父能给我俩一片屋瓦容身。”
他怪笑:“让君子送送你。”之后就闭上眼睛不再理我。
我独自下山,兰师妹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带着全部行李家当,“师兄别紧张,我是去京城找鸢尾师姐。”
“找她?你——”
“我也决定去伶仙了。还以为你永远都是个榆木脑袋,那我也不必走了,天长地久缠着你。”她笑得坦荡而苦涩。
“谢谢你,你本可以不给我那个包袱的。”
“他已经为你承受了太多了,连我都被他感动了。”
“这么看来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人只有我了。”
“你还觉得自己特别多愁善感呢吧?哈哈哈哈!”她恢复了爽朗,我也跟着开心起来。
我送她一程进京,路上听说伶仙楼内斗惨案,鸢尾师姐毒杀同门之后下落不明。两人快马加鞭赶去,操办后事调查真凶护送灵位回山。
师父一夜白头,全身幻力尽数散给门人,无期限闭关。最后只留给我一个代主君的位子和一声迟了的抱歉。
抱歉,是因为他派兰师妹拖拉行程的时候,送了一封假信往北海。
十三带着美人的遗体回来的时候还带着寒气,我把他葬在须臾塔下,像高僧镇着迷惑凡人的妖孽。
他说对了一半,白云在白云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两者始终无缘际会。
还有一半,虞美人是横刀自刎后飞溅的斑斑血迹,只为一人殷红;宫人草,形如金橙,而其气氖氲,花色红翠。俗说帝王后宫数千,皆多愁旷。心性高而慢生哀疾,逝后荒茔葬之,墓上悉生此花。以后的日子,守着如许凋零的生命,一如守着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