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铜炉

第九章:身江两端

长夜寥落,喧嚣繁闹也终有落幕的时候。丑时刚过,不夜的秦淮两岸也渐次静消下来,许多店铺酒楼已经熄灯打烊了,大街上一下变得空阔许多。秦苏噙着泪,口中低声唤:“炭儿——炭儿——你在哪里?”一边沿街寻找。

这般疯狂的找了四五个来回,路两边的黑暗处都翻查无遗,然而就是没有小胡炭的踪迹。秦苏终于抑不住心中哀恸,一下坐倒在大街中央,大放悲声。

天中轻云掩月,地下万户安眠。偌大的江宁府城开始进入养息之时,为明日的哗者云集积蓄生气。这个繁华暂收的富贵所在,此刻变得空寂而冷漠了。大道上再无旁人,只有秦苏坐卧长影,高一声低一声的凄咽,和着城中零零落落的失眠狗儿的吠声。

连着两天,秦苏再睡不着半点,也无心吃食,镇日只在江宁府的大街小巷上逡巡寻找。心忧之下,她到底放下了矜持和羞怯,开始向路人询问胡炭的下落。然而两日过去,却仍没得到一丝线索。问的人都摇头不知。

怀中只有先前换的几两碎银,不够住几天客栈的了。可秦苏不敢结账出去另寻更便宜的住处,她还希望胡炭是被好心人带走了,还能记得这个客栈,再找回这里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秦苏的希望也一天天破灭。她终日郁郁寡欢。早晨黑着眼圈出门问人,夜深方归,但倒在床上又睡不着觉,自责与担忧如同两条毒蛇,无时不刻不在咬噬她的心。

到第八日,终于囊中见底,没奈何之下,只得带胡不为搬离客栈,寄宿到城郊的尼姑庵中,为求生计,秦苏又花两天工夫,在城里寻了一个帮闲活儿,好伺机打听胡炭的下落。

而她的这一切行动,全落在一个人眼中了,那人便是贺江洲。

却说那天晚上,贺江洲抱着胡炭来到城南的一所大宅子中。胡炭左顾右看,不见秦苏的身影,连叫:“姑姑!姑姑!”

贺江洲哄道:“姑姑吃完饭,出去买糕饼去了,你先吃鸡,吃得饱饱的,姑姑就回来接你了。”说话间挟着胡炭穿过前堂,到庭院中去。

扶疏的花木之间,灯火掩映。其时夜色已渐深,庭中仍有几人在练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是师傅,三个徒弟一个九岁,一个六岁,最小的是个小女孩,四岁多,着一身白色练功装,在师傅的厉声喝斥下念咒捏决,从掌中催出一蓬火花来。

胡炭大感惊奇,当时便收了哭声,睁大眼睛看几个小孩。那小女孩也瞪圆眼睛滴溜溜的在他脸上转。

老头儿见贺江洲抱个哭闹小童进来,大为不悦,皱眉头问道:“江洲,这个孩子哪来的?”贺江洲哈哈一笑,道:“是朋友的孩子,我要带他来住几天。”说着就想望屋里钻。哪知老头儿一声:“站住!”把他喝止住了。

“我话还没问完呢你就想走?”

贺江洲无奈,只得住了步,转身道:“你还想问什么?”

老头儿看了胡炭一眼,肃容问道:“这不是你在外面生的孩子吧?你把他带回来?”贺江洲苦笑:“爹,你把你儿子看成什么人了?我要是有这么大的孩子……我就……我就……嘿!反正,他不是我孩子,是朋友的,过两天我就把他送回去。”

老头儿放了心,又再告诫:“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沾花惹草,不好好练功,过一段时间丁叔叔他们来考较法术的时候,你可别给我丢人。”

贺江洲笑道:“当然不会,我现在只是觉得累,等歇几天就好了。再说了,有这几个根器上好,资质奇佳的小师弟小师妹,足够给你挣脸面了,丁叔叔他们羡慕都还来不及,你又怎会丢人?”

老头儿面有得色,看了一眼正在和胡炭对眼的三个幼徒,掩不住心中自傲。但他话里可仍不容情:“师弟是师弟,你是你,你是他们的大师兄,若是做不好榜样……”老头儿还想再说教下去,可贺江洲摇晃脑袋,连嚷“知道了知道了”,快得一溜烟般,带着胡炭到饭厅中去了,老嬷子把饭菜端上来,让胡炭吃得油光满嘴。

次日一早,贺江洲把他练完早课的小师妹诓了来,和胡炭关进小屋里,自己大摇大摆出门去,一日不见人影。

房中两个小童怕生,一个靠在门板上,一个背靠墙壁,谁都没有说话。片刻后,小女童想起师兄交代的任务,一定要跟胡炭好好玩,让他舍不得离开这里。便自顾自说起来:“咱们院子很大,很好玩的,有小鸡,有小鸭,花池里面还有金鱼,我最喜欢了。”

胡炭骨着嘴,含着一泡唾沫,大睁眼睛看她,也不回答。

小女童道:“师傅待我很好,从来不打我,有一次我弄坏了他的花瓶,他也没有打我。”

“……”

“叔叔阿姨也很好,他们总给我们做好吃的,我喜欢吃葡萄,他们就给我买。”

“啵!”胡炭吐口水。低下头,专心致志看爬在衣襟上那条透明的黏丝,研究里面究竟有什么奥秘。

小鸡和小鸭关在同一个笼子,除了对眼相看,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一个上午时间便这样过去了。小女童说了片刻便再没话说,两人大眼瞪大眼,谁都不敢挪步。等到中午临近,怒气冲冲的老头子推门进来,大喝道:“璇儿!你躲到这里干什么?不去练功?!”

小女童倒没什么,胡炭却被他恶形恶状的模样吓坏了,“哇!”的一声大哭,涕泗滂沱,好不凄惨。老头儿没理会他,牵起小女童出门就走,也不闭门,任胡炭畅快飞洒泪水磨练声带。

胡炭待在房中哭了半个多时辰,发现没有听众,自己便抽噎着渐渐止住了。见大门敞着,慢慢挨出去,上了走廊,却正看到庭院中那坏老头正在训练徒弟。

三个孩子一字排开,闭目端坐在蒲团中,老头儿满面严肃,负手慢慢巡视。胡炭不知道他们正在静思练气,但见三人坐得古怪,便不霎眼的看着。

半个多时辰后,胡炭百无聊赖,又想念姑姑,扁着嘴就想抽嗒哭泣。余光瞥处,看见老头儿眉峰一耸,把一道严厉的目光射来,小娃娃吓得赶紧躲到廊柱后,立时住嘴。

未几,庭中师兄妹三人收功敛气,老头儿开始考较他们的功课。“敬义,”他点着九岁的徒弟说道,“你先把青衫度云诀给我背出来,我看看你记到哪里了。”

那孩子不敢怠慢,面无表情,朗朗背出口诀:“古有善足者,登萍可度水,踏草可腾空,时人尝异之。千里俊骥,锐足趁风,尤难望其项背,扶摇飞隼,轻翼翻云,不得衔其尘烟。其行也,电光急掣,恰凌波之顿闪,其隐也,渺渺无踪,若高天之回风。祖三舟公同闻其异,矢志求于四海,终未获真章。公郁郁,甲酉六月,诚念感达天听,遇仙师于太行之顶,始得度云术法真诀,记诸青衫,传于后世,称青衫度云诀。”这是开篇的纲述,敬义记得一字不漏,见师傅微微颔首,便又开始背正文:“天生人,阴阳纠结,气血归藏,……捷足之道,惟气脉中求,朱汞沉金鼎,银液下玉池,行取天枢之法,意守丹田八卦……”毫不停顿背了顿饭工夫,到详解飞空换气的《飞鸿篇》时,终于停住了。老先生点头赞许:“不错,不错,两个月工夫就记得这许多,也难为你了。”再考较下去,六岁的弟子查飞衡却只背到《浮游篇》,小女徒易璇更少,青衫度云诀一十三篇,她只记住三篇多些。

老头儿很满意徒弟的表现,道:“好!两个月里背住这么些,真是很不易了。但是师傅知道,只要你们再用功一些,会比现在做得更好。”他扫了一眼三个爱徒,道:“再有两个月时间,有个丁叔叔要来咱们这里做客,我希望你们再加把力,把这篇口诀给我背熟了,到时候念给他听,你们能不能做到?”

三个孩子响亮回答:“能做到!师傅!”

胡炭躲在廊柱后面偷眼看。那三个孩子又开始演练控土控火之法了,一时庭中震声如雷,火焰翻卷,胡炭看的精彩,倒忘了他事,从廊柱后慢慢走出来,越挨越近,后来就干脆坐在小女童易璇的身边傻看。

三个小童有名师指点,比当初胡不为自己瞎琢磨强多了,虽然灵气不足,但一招一式使来都中规中矩,颇有火候。易璇的灵气最弱,但放出的火云也有芭蕉叶大小。

胡炭兴高采烈,早把寻姑姑之事忘到九霄云外。看那三个徒弟一忽儿筑起土墙,一忽儿撒出连串火球,眼都花了,开着嘴巴再合不拢来。一个多时辰后,那师徒四人收工吃饭,小胡炭的口水也已经把前襟滴得湿透。老头儿见他年纪幼小,不怕他偷师学艺,便没赶他走开,令灶房嬷子把饭食端来分一份与他吃了,再不管他,自己回房去,任三个徒弟在庭中自由玩耍,领悟功课。

那六岁的小童查飞衡,听师傅说过学法之时不许有外人偷看,先前见胡炭旁边坐着呆傻傻看自己三人施术,早就心怀不满。只是碍于师傅在跟前,不敢造次。等待师傅离身去了,便快步走过来,推了胡炭一把,叫道:“你是谁?为什么偷看我们练功?”

胡炭哪知道回答,傻傻看他,也不知道他问得什么。

查飞衡双手叉腰说道:“偷师学艺是犯了江湖大忌,你知不知道?你快走开,要不然我就废了你的眼珠!”这是他跟师傅学来的江湖口吻,照学照搬,听来老气横秋。胡炭懵然不知所言,当然就不会退开,反拍手道:“朱汞沉金鼎,银液下玉池,行取天枢之法,意守丹田八卦!”

这是三个小童刚才背的《青衫度云诀》,小胡炭在旁听了三遍,倒记住了一些。

查飞衡道:“好哇!你真的偷学了!我要告诉师傅,让他砍掉你的手脚!”拉着师兄唐敬义的手臂告状:“师兄,他偷学我们的法术,我们要不要打他?”

唐敬义年纪稍大,略懂得点事,便没同意,自己找地方练功去了。查飞衡很不甘心,问问师妹,易璇也摇头说不要打人。心中好生没趣,便将胡炭拉到假山边,将他弄得背转身去,警告道:“你不许偷看,要是我发现你偷看了,我就拿竹板打你。”

可怜的小胡炭哪知他的敌意,只道是跟他玩呢,眉开眼笑,还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眼睛。

片刻后偷偷岔开手指,张开眼睛向后看去。一直监视他的查飞衡登时发现了,飞跑过来,一边叫:“喔!你又偷看了!我看见了!你又偷看了!”

小胡炭见他来追,乐不可支,哇哇叫着撒腿就跑。可是他人小步短,哪跑得过年长数岁的查飞衡,才只一会便让查飞衡抓住了,揪住脖领向地上一推。一粒尖石扎破了胡炭细嫩的手掌,鲜血立刻涌出,胡炭受疼,厉声嚎哭起来,泪水滚滚直下,这次他是真伤心了。

从房中出来的老爷子刚好看见这一幕,大惊之下飞快跑来,抱起了胡炭,见一块石片仍插在手掌之中,小娃娃哭得声嘶力竭,泪水流得满脸都是,一时心中怜惜之感大盛。一叠声叫下人去拿药物了,沉下脸来,喝问查飞衡:“衡儿,你为什么推他?”

查飞衡哪还敢答话?一见到胡炭出血,早就吓得脸色苍白。

“说!”一声顿喝。

查飞衡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答道:“弟子……见他……他……偷学法术,就……就……就……”说话间急得哭出声来了。

“你就把他推成这样!”贺老头儿怒气不减,脸都泛红了,喝道:“他年纪这么小,能偷看到什么?!你下手这么狠……”看了胡炭的手掌一眼,见石片被血浸染透了,伤口血肉模糊,怒气激上心头:“你……倒真忍心!”

“春旺!”他向后堂叫道,“把竹板子给我拿来!”

一顿板子,查飞衡疼的呼爹叫娘,可老头儿居然就硬着心肠,足足揍了他二十大板。末了,怒冲冲问他:“你现在知道错了么?”查飞衡哭着答不出来,只委屈的点点头。

“学法术之人,最忌心术不正,欺压良善。这样的人,每多学的一样厉害法术,黎民百姓便要多受一份苦难。师傅是想让你明白,咱们学控火,学控土,不是为了让你们拿去炫耀,拿去欺侮别人的,你听明白了么?”

“罚你晚上不许吃饭!”扔下这么一句,老头儿背转身去,察看胡炭的伤口。

查飞衡大声号哭,屁股上疼得快麻木了,却没有人来给自己看伤,而那个罪魁祸首呢,却有大帮人在照顾。透过泪眼,查飞衡看见胡炭也正挂着泪珠哭痛,一群下人围在他身边,师傅正抓着他的手,疼爱的给他手掌吹气。

一时之间,不平和愤怒立时便填满了他的胸腔。

(未完待续。)

人气小说推荐More+

杀手?叫我加钱居士!
杀手?叫我加钱居士!
关于杀手?叫我加钱居士!:踏入江湖是我的命,加钱居士是我的号。大人你说什么?那可是世家公子,大派徒弟,朝廷官员。背景深不可测啊。杀不了?我的意思是得加钱!
午睡不醒
仙侣神途
仙侣神途
关于仙侣神途:天武大陆,青阳域青云城。一身患绝症被赶出家族的少年,本以为此生只能默然离世,却在生命尽头,闯洞府,遇恩师,获得天外来塔,五年的坚持终于迎来了逆天改命的机会。借助宝塔上的修炼功法的各种能力,一路上获得诸多奇遇,且看他如何在修炼界逆苍穹,乱阴阳,入轮回,破乾坤,夺造化,聚气运,勘地势,寻灵矿,定龙脉,夺造化,破禁制,窃阴阳,改天命……
凡星梵海
西幻:成为领主的我身边女仆环绕
西幻:成为领主的我身边女仆环绕
关于西幻:成为领主的我身边女仆环绕:穿越异世界,迎娶公主,走上人生巅峰?伊行本以为穿越到这个世界是这样,可那残酷的现实将他打回了原型。异世界是残酷的,人命是不值钱的,公主是属于强者的。既然如此,那就成为领主将这个世界搅个天翻地覆。什么猫娘巫妖都收入麾下,魅魔精灵一个不放过。手握女仆小屋,将她们全部变成自己的女仆!
一夜三更月
位面:秘境使徒
位面:秘境使徒
我们所在的世界,就好像一本未打开的书,不同的时空位面,形成了书页,层层叠叠,看上去是一个世界,可一旦这本书打开,你就会发现,我们的世界,也只是这本书的一页而已;有人说,三十三层天外天,九泉幽冥森罗宝殿,十八层地狱都是存在的,只不过隐藏起来,我们暂时无法发现而已。终于有一天,如恒河沙般的异位面,开始出现在我们身边,世界之书也开始缓缓打开,三十三层天外天,奥林匹斯山脉,十八层地狱,所有的一切,都开始.
龙城读书郎
疯了!谁家领主比女武神能打?!
疯了!谁家领主比女武神能打?!
关于疯了!谁家领主比女武神能打?!:西幻+伪系统+无敌+女武神+魔物+转生+爽文+种田+战斗,爽!+非单女主制止校园霸凌的默里在死后转生到了另一个剑与魔法的世界,并且觉醒了业力系统,杀死或超度生灵即可获得业力。在觉醒成为领主后,他开始了他的变强之路,只是他的变强之路似乎和别的领主的变强之路不太一样。遇到魔物时,其他领主向后跑,他带着自己的女武神向前冲。遇到战争时,其他领主向后跑,他带着自己的士兵向
Cris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