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野给她的答案一惯地欠儿:“你应该去找庄家的列祖列宗商量。问他们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规定。”
“你和庄荒年两人联手的力量难道不比庄家的列祖列宗大?”阮舒嘲讽。
“或者你可以当第一个违背族规的家主。”闻野调侃。
她倒是想。阮舒颦眉。
其实不是那座宅子本身的问题,而是一想到,无数的先人曾经住在过里面,她就觉得阴气重。
这种建筑,就应该当作文化遗迹捐赠给政府保护起来,或者开发为旅游观光景点。庄家倒好,生活在现代,住在古宅。难怪庄满仓不敢开窗怕见鬼……环境深刻地影响人的心理。
“你在害怕。”闻野手肘撑在桌面,手掌托着下巴,隔着桌子的距离,眯起眸子端详她的脸,用的肯定句。
“是。”阮舒这一次选择不遮不掩的坦诚——她现在的状况等于摸瞎蹚水,面对未知,怎么完全没一丝害怕?
以为闻野会如惯常那般发表一番讥嘲,不想,他却是道:“你当我是死的吗?”
阮舒抿唇不语——在他的利益范围内,他必然是会帮她的,但他是带着目的的,不是全心全意地为她着想,她始终拎得清楚。最拎得清楚的是,她绝对不会傻不拉几地去依靠、信赖他这种人。
算了。庄爻和吕品会一起搬进去的,届时还有荣一……
甩开思绪,阮舒盯住他尚未卸妆的那双苍老的手:“是否能解释一下今天的事情?”
闻野摊开他的五指,饶有兴味地欣赏,不答,反问:“觉得我今天的妆怎样?”
阮舒自然不会遂他的意愿发表任何意见。
自有吕品捧他的臭脚:“Boss的扮相绝了。没有一个人认出来你是假的。”
阮舒不了解庄家,不知主持仪式的几位老人的来历,但多少有点自己的猜测——
首先,闻野对所要冒牌的这个驼背老人必然非常熟悉,才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到位;
其次,祠堂内光线不足,同行的另外几位老人辨认不仔细;
最后,驼背老人带她走出去的时候,现身在大家的视野之中,或许因为毕竟隔着距离,台阶下的人看不分明……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驼背老人平日深居简出,众人本也认得不仔细,才令得闻野得以顺利蒙混过关。
至于庄荒年的在场……她不确定,庄荒年到底知道不知道,驼背老人是闻野。
还有那枚虬角扳指。既然明目张胆地戴在驼背老人的手指上,是否代表,它属驼背老人所有?
闻野在庄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掀眼皮瞅他,他正在玩他手上的枯皱的皮,吕品帮他端着不知什么药水,闻野用布沾湿之后慢慢擦过,假皮即刻干化并且翘起来。
闻野就是沿着翘起来的边缘,技术极佳地慢慢揭掉整块假皮。
嫌恶心,不想看,阮舒起身要走。
桌底下,闻野的脚伸直亘在半空,挡住她的去路:“不是还有问题没得到答案?”
阮舒冷漠脸:“你不是并不愿意如实相告?”
“你不多试试,怎么知道我所有的问题都不会为你解答?”闻野没有抬头,在洗他手上残留的假皮的碎屑。
她不想浪费时间。阮舒心道。
稍一顿,又改变了心思。
“庄佩妤的首饰盒,和你的虬角扳指,在庄家真的一抓一大把?”
这是在卧佛寺时,他曾说过的。他甚至放话过,只要她投奔他,类似首饰盒的东西天天劈了当柴烧都没问题。
而她所探究的自然不是问题表面上的那样简单,其实是想知道,首饰盒在庄家的意义。
闻野自是听出来了,抬眸看她:“庄满仓当年的确是想要那个首饰盒,所以把人派到城中村去的。但现如今,它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仅仅一件普通的古董,你尽管当作你母亲的遗物收着。”
现在没意义了……?他又老样子,讲一半藏一半。不过这倒是解释了,为何闻野和庄荒年好像都不在意首饰盒,偏偏去见庄满仓的时候要她带上。
阮舒颦眉,又单独抽出他的那句“把人派到城中村去”,问:“陈青洲的母亲把庄佩妤卖去城中村,和庄满仓派遣酒鬼折磨庄佩妤,是不相干的两件事?”
闻野在用吕品送来的热毛巾擦手:“你母亲离开江城很突然。庄满仓的人追查到海城时,你母亲刚被陈青洲的母亲送去城中村。庄满仓就顺手捡了陈青洲母亲的便宜。”
捡了便宜……也就是说,酒鬼一直在假装自己是陈青洲的母亲派去的人……阮舒怔怔,忽然有点想通,酒鬼为何一天到晚钱钱钱。可能不止是为了满足他表面上的买酒和买毒的消费,更重要的是在逼庄佩妤,逼彼时陷入困境的庄佩妤,将首饰盒拿出来卖了换钱……
然而,庄佩妤没有卖首饰盒。阮舒搞不清楚,她是把首饰盒看得比她自己的糟糕境遇还重要,还是因为……当时首饰盒确实根本不在她的手上,她想卖也没得卖。
“也就是说,庄满仓当时知道庄佩妤为什么会在城中村?知道庄佩妤来海城是为了陈玺?知道庄佩妤未婚先孕并被陈玺抛弃了?”
闻野刚洗好手,接过吕品递来的干毛巾,边擦边回答:“只有一点不知道。不知道你是陈玺的女儿。酒鬼侵犯你母亲的时候,不知道你母亲怀孕了,可能你当时的月份也很小,所以出生的时间上没有大问题。”
“就是因为酒鬼也被你母亲欺骗了,所以你才不至于成为庄满仓要挟你母亲的便利手段。否则你以为,你仅仅只挨挨打而已?”
他看向她,摸摸下巴,最后道:“从这点看,庄佩妤把你的身份保护得很好。”
他讲得无意,而且用的是单纯客观的点评口吻。阮舒听在耳朵里,心下却是复杂难以名状。
神思游荡在八年城中村生活的回忆之中,她不得不认同一点:是的,庄佩妤确实不曾透露过半点口风,她一直把酒鬼当作生父,以致于当初她刚得知自己是陈玺的女儿时,完全震惊……
庄佩妤……保护她……?
双眸失了一瞬的焦聚。
下一秒阮舒的瞳仁便敛回清锐——不,不能就此说明庄佩妤是爱她的。那个时候她只是庄佩妤肚子里的一个胚胎,庄佩妤刚怀孕,对陈玺的爱多于恨,出于本能,才顺着形势令她成为酒鬼的女儿。
而在往后每一天备受痛楚的日子里,庄佩妤耗尽了陈玺的爱,将苦难之中煎熬出来的恨,全部加注在了她身上!
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她从小感受到的只有庄佩妤对她的厌恶!
可心中忽地又生出一种猜测——庄佩妤真的厌恶她吗?是不是为了让酒鬼更加相信她是他的女儿,才故意表现的?
转瞬阮舒便掐灭念头——不要再幻想了!明明早在庄佩妤自杀死掉之后就决定不去纠结庄佩妤对她的感情!现在在干什么?!
庄佩妤带给她的只有灾难!先是搅和不清的两亿!又是阴阳怪气的庄家!
手指不自觉在身侧蜷缩,攥紧成拳头。阮舒神情冷漠地盯住闻野尚亘住前路的脚:“我累了。”
虽有所示意,但其实并不等闻野反应,她已兀自跨过他的小腿。
闻野没多加阻拦,目送她纤细而凛冽的背影消失在卧室的门后。
庄爻刚买了食物从外面回来,不见阮舒人,第一反应就是扭头问闻野:“你的嘴又犯贱了?”
“她自己犯她自己的贱。”闻野自鼻子里轻嗤出声,也起身走人去客厅。
本想拿自己没喝完的那瓶精馏伏特加,却没找着。
眸子一眯,他双手抱胸,站在客厅拉门的过道处,径直凝向阮舒所在的主卧的门,表情颇为冷。
……
翌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据庄荒年说,算过了,也是个黄道吉日,宜入宅。
阮舒的衣着基本和昨天一样,盘着头发,黑色裙子银丝绣边,只不过今天的妆比昨天明显,浓烈的红唇衬得她脸上的皮肤白到反光似的。
褚翘站在路边。
车子从她的身侧驶过。
后座的车窗恰好是敞开的。
她得以看到阮舒一闪而过的面无表情的面容。
冷艳。
这是褚翘最直观的感受。
今天的跑步偶遇计划没法继续执行了。
褚翘掂了掂手中的两份早点,回到自己的车上。
忖了忖,她翻开那条前些天傅清梨发给她的短信,勾出号码,尝试着拨出去。
结果却是关机状态。
傅清梨的短信里其实写了:“褚翘姐,这是我三哥之前的号码,我应该是被他拉进黑名单里了,所以也许久都不曾和他联系过,不晓得他是否换过号码。”
褚翘轻皱一下眉,撇撇嘴收起手机——傅三啊傅三,你老婆到底怎么回事儿?
……
飞往美国的私人飞机上,傅令元盯着外面棉花般成团的云,眉峰紧锁,思考着上飞机前交待给栗青的各项事宜是否有所遗漏。
乘务员送来餐点,暂且打断了他的心绪。
傅令元转回脸来,发现余岚又让乘务员把饭菜端走。
“舅妈,你这样总不吃饭,怎么能照顾好少骢?”他折眉。
“没胃口。”
“没胃口也要多少吃点。”傅令元招招手让乘务员把食物重新端回来余岚面前,“舅舅无法陪同,特意叮嘱了我要好好照顾你和少骢的。你就当作不要为难我交差,也得好好吃饭。”
余岚却是起身:“我先去看看少骢。”
“不是五分钟前刚看过?”傅令元拉回余岚,“少骢休息着,医生和护士都在。他现在并不是有生命危险,舅妈你不需要二十四小时守在他身边。而且,他自己心情也不太好,脾气暴躁,讲话没轻重,舅妈你看着徒增难受。”
余岚听言沉默。
傅令元安抚:“你放宽心,这次去美国要找的医生是领域的权威,少骢的手会恢复成以前一样没有问题的。”
余岚轻轻叹一口气,先念了一小会儿的经,才拿起筷子。
见状,傅令元也转回自己面前的饭菜,湛黑的眸子不动声色地往更暗沉之处遁去——
其实,同样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
阮舒盯着后视镜,看到褚翘站在路边,眼睛明显追随着他们的这辆车。
身影越来越小。
直至车子拐弯,完全不见了人,阮舒摁下开关,把车窗合上。
沿途江城陌生的风景。
不多时,车子停在昨日已来过一趟的庄家老宅。
以庄荒年和隋润芝为首,宅中的仆人齐齐等候在外面,大概是把所有人都招出来了,阵仗可比昨天要大多了。
阮舒在吕品的搀扶下下车。
“姑姑。”庄荒年迎上前来。
阮舒淡淡地“嗯”,携吕品和拎着行李的庄爻往里走。
穿过那扇沉重的双开大门,跨过那高高的门槛,进入那座周围全是高墙的院子……
……
三个月后。
飞机降落,停稳。
傅令元走出机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