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秀就有些茫然地如此喃喃自语着——遥想往昔,足利义辉、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这些在日本历史上响当当的风云人物,是不是也曾经坐在这个地方,野心勃勃地指点江山、畅想天下呢?
唉,岁月轮回,江山易色,现在似乎是轮到我毛利家时来运转,独领风骚了吗?
可是,为什么自己心中却没有多少意气风发的豪情,反倒充满了烦恼和忧郁呢?
他如此思忖着,同时扭头望向屋内地板上,刚刚命人搬出来把玩的珍宝——日本最大的香木,“天下第一名香”兰奢待。这东西可是日本的国宝,有着近千年的古老历史。昔日的足利义满和织田信长这两位天下霸主,也不过割取了几寸几分的一小块,用于自己使用或赏赐功臣,就被认为是很有面子的事了。
而现在呢,整根“兰奢待”就被摆在毛利秀就的面前,任凭他随意处置。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的面子比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满还大,而因为他指挥的长州新军,刚刚在这个月攻入了收藏着“兰奢待”的奈良东大寺,还把这座寺庙给一把火烧了大半,剩下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佛殿,也正在被改成教堂。而名贵的“兰奢待”自然也成了战利品,被呈送到了他的面前。
除此之外,“南都”奈良的其它寺庙,也没有一家能逃过被毁灭的厄运,这座日本的古都和佛教名城,在一心反攻倒算的日本基督徒手里,相当于是被屠城血洗了一遍。至于距离京都更近的另一处佛教圣地“北岭”比睿山,更是早在十月份的时候,就已经被“日本十字军”给烧杀殆尽了。
(日本佛教界“南都北岭”这两大圣地的宗教地位,大概就跟藏区的拉萨和日喀则差不多。)
想到这里,毛利秀就顿时不由得苦笑起来——即使是素来恶名昭彰的“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也不过就是烧了比睿山的寺庙,就闹得天下哗然、沸沸扬扬。如今轮到自己,却不但把“南都北岭”一块儿烧了,还把京都那么多古寺统统改成教堂,这近畿一带的老百姓,估计铁定要把自己看成是洪水猛兽了。
唉,之前在长州藩的时候,一直心心念念想着上洛,现在真的坐到京都二条御所这座“将军之城”里面了,才发现这其实是一脚踩进了大火坑,每一天每一夜都在弹压各处的造反,没有一刻安稳的时候……
当初策马进京的兴奋和喜悦,不出三个月便已消失无踪,眼下的近畿战局简直就是一团糟!
不错,幕府军和亲幕各藩的兵马,依旧是那么的腐朽无能,几次交锋都是一溃千里,在正面战场上完全不是倒幕军的对手,各座主要城市都迅速易主。但接下来,在各处佛寺的煽动之下,那些本应安分守己,坐视城主和国主换人的乡民们,却是群起而造反,至少也是保持着不合作的态度,让倒幕军始料不及。
虽然依靠新式军队的强大战斗力,一座座寺院被焚烧摧毁,各处的叛乱都是旋起旋灭。但毕竟是把近畿变成了一个大泥潭,迫使毛利秀就把大量的兵力分散到各地展开治安作战,短时间内根本无力继续东征。而趁着自己在京都进退维谷,跟畿内佛寺和信众们厮杀不休的时候,德川家光却还在关东的江户老巢厉兵秣马、积蓄实力,联络关东各藩,随时准备卷土重来……这日本霸主之位的归属,恐怕还难说得很呢。
然而,事已至此,倒幕军和佛寺僧众早已结下了血海深仇,毛利家也根本没有了改弦易辙的可能,只好一条路走到黑了——目前,整个西国的倒幕联盟,除了长州藩的彪悍军队之外,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依靠基督教的信仰凝聚起来的。那些狂热的基督教传教士,在发动群众和鼓舞士气方面,都有着极大的助益。
如果毛利家已经彻底击垮了德川家,赢得了天下,那么为了安稳人心,他或许可以约束传教士,设法与佛寺和解。可眼下胜负未定,德川家只是先败一局,撤回了江户,犹有翻盘之力。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实施宗教宽容政策,就等于是自杀——不仅难以争取到佛教界的谅解和支持,还打击了自己人的军心士气,甚至会被地方上那些震慑于己方军威的墙头草视为软弱之举,反而进一步把他们推到德川家那一边去!
与其挂着佛敌和魔王的头衔,在旧日本的万民唾骂中死去,还不如戴上“圣战士”的桂冠,在一个崇拜基督教的新日本享受圣贤的美誉——虽然毛利秀就迄今皈依改宗也不过四五年时间,对基督教的信仰其实远远谈不上虔诚,但现实却逼迫他化身为一名狂信徒,用最残酷的手段剿灭一切“基督的敌人”!
哪怕把整个近畿杀成一片白地,毛利家也只有硬着头皮把宗教战争进行到底,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幸好,尽管近畿的战局如此糜烂,但依靠“华盟”方面源源不断提供的巨额援助,倒幕军的士气和战斗力目前还能够维持下去——粮食、军械、火药、布匹、草药……那些海外人的大铁船,在濑户内海和日本海的各处港口来来往往,为倒幕军运来了维持战争所需的几乎一切东西。甚至还不时亲身上场,对靠海的敌对藩国城堡进行炮击,并且派遣他们招募的日裔武士军团登陆助战,给毛利家提供了巨大的帮助。
比如说,就在“长州宿老”守随信吉指挥三万倒幕军围攻大阪的同时,那些“海外人”也命令他们招募的浪人出兵配合,登陆攻击了大阪南方的德川家纪伊藩,只用三天时间就攻破了坚固的和歌山城,断绝了大阪城幕府军的主要外援。然后又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将这个五十五万石的德川家亲藩给扫荡一空。
如果没有这一有力的配合行动,眼下已经是一波三折的大阪之战,还不知道会打成什么扑街样子。
而作为获得这一切战略物资和军事援助的代价,毛利家却并不需要拿出太多的真金白银,只需要提供一些不能吃不能穿的古董字画、珍本古籍——这种东西在京都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卿家里有不少,各处神社和佛寺里也藏着很多,毛利家只要吩咐士兵在攻打寺庙的时候注意收缴就行了。
然后就是大量的贩卖人口,据说是男人用于挖矿,女人用于赏赐配种,这一点更加不是问题。日本武士自古就有“乱捕”和“人狩”(大致上类似于拉壮丁)的传统,而在眼下越来越残酷的宗教战争之中,每天都有大批的武僧和信佛武士被俘获。对于倒幕军来说,这些家伙都是最顽固的石头,既无法收编,也排不上用场,原本就是应该统统杀掉的。如今能够卖给“澳宋”大铁船上的商人,已经是废物利用了。不但能换来物资,还能减轻负担——这些比较能打的武僧和武士,多半都身体健壮,下矿井是个不错的归宿。
在发动倒幕战争之后,光是长州藩毛利家的嫡系部队,就前后向华盟方面卖出了约六万人。再加上其他同盟者出售的人口和“华盟”日裔雇佣兵在纪伊藩等地的自行捕获,预计有至少十万人被贩卖出去。为此,仅仅是毛利家就获得了超过二百万石的稻米和各种杂粮,有力地支撑着这场战争的浩大开销。
若是没有这一强援的话,几乎被整个传统日本社会彻底孤立的基督教倒幕军,面对着近畿战区眼下这种濒临颠狂的乱局,恐怕早就已经左支右绌,甚至开始土崩瓦解了。
所以,当“华盟”的驻日商务专员平秋盛,突然前来二条御所向他辞行,说是马上要带着他们的日裔雇佣兵回国,请毛利家派人去接收纪伊藩的时候,毛利秀就首先感到的不是新地盘到手和外来者离去的喜悦,而是某种被抛弃的惶恐——该不会是他如今抱着的这条金大腿,突然就不要他了吧?
喂喂,他都已经慢慢适应眼下这种腿部挂件的地位了,你们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不知阁下为何辞行得这般仓促?”毛利秀就陪着小心问道,“……可是我藩近来有甚怠慢之处?”
“……呵呵,毛利大人勿要忧虑,我国对贵藩的诚意,一向是不遗余力,您这些日子里也都该看到了。”
平秋盛笑呵呵地说道,“……实话实说吧!我军即将对明国大陆发动攻略,所以再也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用在日本列岛了……请放心,虽然援兵是抽不出来了,但对贵部的军械物资供给,依然是有保证的……”
——面对这样的解释,毛利秀就只得叹了口气,同样也祝福平秋盛阁下一路顺风,武运长久。
但转过头来,他还是忍不住感到阵阵心虚——最大的靠山突然离开了,内心能不忐忑么?
“……万能的主啊,你是我的力量,你是我的救赎。求你垂听我的祷告,阿门。”
在祷告声中,他虔诚地画着十字,祈求万能的主赐予他更多的胜利,祈求邪恶的异教徒早日堕入深渊不得救赎,祈求天主降临在这多灾多难的日本国,庇佑他这个忠诚的战士,把毛利家的权势推上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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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五年十二月末,大明帝国,北直隶,天津,大沽口
“……呜呜——”
伴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声,码头上最后一艘万吨级的钢铁巨舰,缓缓离开空旷的港口,驶过浮冰密布的寒冷海面。而岸上原本熙熙攘攘的市集,此时也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看不到任何人影出没,宛如鬼城。
——随着渤海在入冬之后的逐渐封冻,曾经造访大沽口的商船只得相继离去。而大沽口私港集市因为过去几个月大规模走私贸易而形成的畸形繁华,也犹如那乍开乍落的昙花一般,在眨眼间就烟消云散。
看着这个转瞬即逝、旋起旋灭的贸易据点,曾经的大明登州镇总兵陈新,一时间不由得感慨万千。
但他眼下更关心的,还是大沽口交易结束之后,组织上究竟有着怎样的后续军事计划。
“……小王同志,黄石将军现在去了广东,负责指挥岭南攻略,不知你有什么接下来的打算呢?”
“……组织上让我去南京一趟。”王秋答道,“……江南攻略也即将发动,南京那边的考察小组必须要撤回来了!唉,这帮老不羞的家伙,还一个个自称是什么大学教授呢!居然花着公款去秦淮河上喝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