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会有心思休息,”漪乔站在殿外吹了会儿夜风,头脑清明了些,苦笑着看向他,“我方才是不是有点不可理喻?”
祐樘凝视她片刻,道:“乔儿是不是因着想起了炜儿才会如此?”
漪乔微一点头,惨笑道:“是啊,我永远忘不了炜儿病死在我面前时的样子。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脸色灰败,口唇青紫……我方才看到荣荣那般痛苦的模样,心里实在怕得慌,我害怕我一离开,或许就见不到荣荣最后一面了……”
祐樘叹道:“乔儿不要这般消沉,荣荣的病并非医治无望。”
漪乔沉默少顷,神情木然拾阶而下,站在银白的月光下,自嘲低语道:“或许历史上的照儿真的没有安然成人的弟妹呢?我知道这是最大的可能,只是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炜炜那件事上,我输给了历史。荣荣这次,能例外么……”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起蓝璇——既然有了蓝璇就可以改写祐樘的命运,那么说明历史是可战胜的,兴许荣荣的情况真的没有那么悲观。那但是炜炜呢……
“乔儿不要胡思乱想了,也许汪机能救荣荣。”
漪乔一愣,忙回头问道:“陛下如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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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汪机师徒当初被乔儿带入宫中后,我曾单独召见了汪机么?那回我考了他许多问题,汪机俱答得从容镇定,纵然是研究不深的,也能说得条理明晰、有理有据,可见得他是个真正潜心于医道的。何况他涉猎颇广,兼备医者仁心,如此人才我自是要留下的。有如此师长,想来那陈桷也差不了。所以,我当即便给了汪机师徒参与吏部考校的机会。他二人也着实争气,双双顺利通过。如今不过两年过去,汪机师徒已经从医士升为了御医。”
漪乔自语道:“是啊,汪先生被赞为神医呢,想来能救荣荣……对了,荣荣是突然起了一身斑疹么?我们昨日回宫时我还去看了看荣荣,她当时还好好的啊……”
他叹道:“乔儿在思政轩查问长哥儿的课业,我批完了奏疏本要去思政轩寻你们一同用晚膳,然而刚出了殿门便瞧见荣荣身边的乳母急匆匆地来奏禀说小公主不好了,我见乳母语无伦次,宣了太医同去察看荣荣的状况,太医一望之下大惊,当时便说瞧着似乎是痘疮。我当即便送荣荣来了这里,又把太医院和御药房当值的都找了来,最后太医们给了肯定的论断,”祐樘缓缓走至她身旁,“原本是不想告诉你的,但还是不得不差人知会你。”
“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住,”漪乔有些崩溃地按了按刺痛的头,“天花……”
在她生活的年代,因为疫苗的出现,天花早就被剿灭了,仅剩的极少数*天花病毒样本也是用来做科学研究的。天花的可怕她有所耳闻,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有朝一日会患上天花。
一个肺炎就能要了小儿子的命,何况天花……
漪乔越想越觉胆寒,险些一个腿软跌坐在地。
祐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忧心道:“乔儿先去歇会儿吧。”他正要唤人来,被她摇头打断道:“我等太医们出来。”
祐樘见她一脸坚定,一时有些为难。
两人正僵持间,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快快,万岁说一刻也不能耽搁。”李广提着一盏琉璃宫灯,一面低声催促着一面引着两个人朝着这边疾步而来。
漪乔站直身子,与祐樘同时看了过去。
“微臣来迟,万望陛下和娘娘赎罪。”汪机到得帝后面前,赶忙跪下赔罪,他身后的陈桷也连忙跟着跪下附和。
“不必多礼了,”祐樘抬手示意二人起身,“你们准备准备,进去瞧瞧小公主。”
漪乔紧张道:“汪先生对痘疮有研究么?”
汪机一惊:“敢问娘娘,小公主得的确实是痘疮?”
漪乔点点头:“是的,太医们方才确诊了。”
汪机略一思忖,躬身道:“微臣不敢妄言,待微臣先入内诊查一番。”汪机回头交代陈桷先呆在此处,跟帝后行礼告退后,便准备去了。
陈桷垂手立于一旁,瞥见皇后神情恍惚地盯着延和殿,映着月光的脸色煞白一片,心下不忍,犹豫一番,躬身垂首道:“陛下、娘娘,不必太过忧心,家师对医治痘疮很有些心得,汪氏一门对儿科、痘疮都颇有钻研。家师近来正在整理札记,打算著书立说,以飨后人。”
漪乔心头一喜,回头看着他道:“汪先生真对痘疮有研究?”
“是的娘娘,”陈桷暗暗望见她投来目光,竟忽然有些紧张,“微、微臣与家师以前在……在祁门行医时,曾经跟着家师救治过几例痘疹患儿,除掉一个实在病入膏肓的,其他几个都救活了……小公主救治得早,又是贵人,必能化险为夷。”
漪乔心里稍宽,淡笑道:“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陈桷知道师父方才什么都不说是出于谨慎的考虑,毕竟眼前两人身份至尊,贸然夸下海口,若是回头小公主有个闪失,说不得便要惹祸上身。他正有些忐忑,延和殿门忽开,汪机和其他十来名太医一同走了出来。
漪乔直接迎上汪机,急问道:“汪先生,如何了?”
被晾在一边的施钦颇感尴尬,但他也不敢说什么。上回他没能救回二皇子,皇后盛怒之下说要他去陪葬,但所幸只是气话。只是自此皇后便对他甚为不满,没有鼓动陛下摘了他这院使的官衔,他已是烧高香了。
汪机答道:“回娘娘,小公主情况不太妙,高热不下,时有惊厥。臣方才拟了个方子,已经给施院使过目了,施院使也觉可行,娘娘您看要不要换方子?”
漪乔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人,以目光询问。
祐樘见她目露不安,暗里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转而问汪机道:“你有何想法?”
汪机略想了想,答道:“禀陛下,医治痘疮的方子不外乎补虚、清热、解表三大类,以利水渗湿的方子增效,化痰平喘和理气类的药方也时有用到。若是将这些方子糅在一起便太杂了,主次不明,致药下之后成效不显著。是以,臣认为当循序渐进,逐日附方,详明证治。痘疮于五六日前宜疏散、解毒,药用清凉;五六日后宜托里、助浆,药用温补,其要在清凉、温补,且要切记转换之间勿违时刻,勿要妄表妄下。”
祐樘思量着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眼下开的方子呢?”
“臣眼下开的方子,药性上以寒性和平性药为主。痘疹邪热炽盛,故以寒性药清热解毒,并用平性药运化气机,调和营卫,疏通经络。药味上,以苦、辛为主。苦能泻燥能坚,可清热解毒透疹,辛能行能散,具疏通经络、行气活血之效。一言蔽之,苦坚散结清热凉斑,辛散调畅气机消疹。”
祐樘又问了问施钦的意见,随后命人照方煎药。
“启禀陛下,”汪机犹豫了一下,“小公主年纪太小,臣等商议一番,终是不敢下重药,是以小公主服下药后或许不会立竿见影。而小公主眼下高热不退,还伴有惊厥之状,臣深恐小公主病况反复,故而今晚一整夜恐怕都需有人在一旁时刻照看着,以防万一。”
漪乔闻言正要说话,却被祐樘扬声打断道:“若能救得小公主,朕必有重酬,届时自会依功行封赏。你们谁去守夜?”
他言毕见漪乔还是一副欲待开口的样子,附耳低声道:“我知道乔儿担心荣荣,但乔儿心绪不稳又不通医术,真去守着也帮不上大忙,反而会令太医们束手束脚。”
太医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犹豫。
虽说圣上开出了悬赏,但痘疮可不比常病,稍微一个不留神或许就会被染上,何况是守在一个痘疮病者床前一整夜。再者,若是小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少不得要落个照看不周之罪。但纵然是皇帝不发话,他们也不能打退堂鼓,他们领受的本来就是皇家的俸禄。
“臣愿前去。”施钦率先开口道。
施钦这么一带头,其余的太医也纷纷趋步上前,自告奋勇。
“用不了这么些人,”汪机冲帝后躬身一礼,“陛下,娘娘,微臣愿与弟子陈桷前去照看小公主。”
陈桷闻言也走上前来,垂首道:“微臣愿随师父前往。”
漪乔和祐樘对望一眼,点头应下。但毕竟男女有别,荣荣又身份尊贵,祐樘又安排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宫人过去,给汪机师徒打下手。
漪乔被祐樘劝回了介福殿,但她无心休息,坐在偏殿里发呆良久,差人搬来观音像、香烛、蒲团等物,安置停当后,便跪在观音座下,虔心祈祷。
“乔儿不是不怎么信这些么?”祐樘站在旁侧,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漪乔进了三炷香,垂眸道:“都说观音大士救苦救难,想来我诚心一些,观音大士便能看到荣荣的苦难。我不能守着荣荣,为她做做祈祷还是可以的。再是不信,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信。若能救荣荣,要我拜遍满天神佛我都愿意。”
她插好香烛,呆呆地望着神像,口中喃喃道:“希望老天慈悲,不要带走我的女儿……”她话未说完,已是泪水盈眶,哽咽不成声。
祐樘上前在她后背上轻轻拍抚,一边帮她拭泪一边温声道:“乔儿知道我为何将荣荣送到这琼华岛上的延和殿来么?张玄庆张道长与我说过,这琼华岛钟灵毓秀,山顶的广寒殿仿若高踞层霄之上,这也是他选择在广寒殿修道的缘由。但广寒殿有些高寒,我就选了山下的延和殿。”
漪乔浅淡笑道:“如此说来,佛道倒是都齐了。”她长叹一声,推了推他:“别总催我,你才应该去休息,你明日还要上朝。”
“什么明日,是今日了,”他转眼看了一下滴漏,“都这个时辰了,我再守一会儿就直接去奉天门了。”
漪乔望着窗外的月影,苦笑道:“中秋都过去了。原本想着还好能赶在十五前回来和孩子们吃一顿团圆饭,不曾想……”她的叹息化在胸臆间,望着白霜似的月色,一阵出神。
或许真的是神灵为诚心所感召,或许是汪机的方子发挥了效力,翌日日出时分,荣荣的高热终于退下。
但烧退了,脸上和身上的斑疹却仍旧没有消退。漪乔刚为荣荣终于退烧松口气,很快就发现女儿身上暗红色的小斑疹演变成了丘疹。她忧心忡忡,干脆暂时先不回乾清宫,这几日暂住在介福殿。
两日后,荣荣身上的丘疹变成了水疱。五日后,水疱逐渐有演变为脓疱之势。
荣荣的面颊、脖颈、四肢和躯干上几乎遍布水疱,这些水疱呈离心状分布,边缘有浅色红晕,且有痛感,一碰就疼。
漪乔看着原本玉雪可爱的女儿如今变得面目全非,心如刀绞。
她问过汪机,为何荣荣身上的斑疹会恶化,汪机告诉她说,痘疮并无特效药方,病者在身上斑疹恶化期间不因并发的伤寒或温病殒命已是万幸,只要竭力熬下来,不让脓疱化脓,撑到脓痂渐干缩或破裂结痂后,痂盖会自然脱落,到时便是彻底痊愈了,并且终身都不会再得痘疮。
“母后……好疼,”荣荣有气无力地睁开一道眼缝,“身上到处都疼,脸也疼……我现在是不是特别丑……”
漪乔紧咬下唇,强笑道:“荣荣乖乖听话,病好了就能变得和以前一样漂亮了。”
荣荣稍动了动手臂便牵起一片疼痛,突然委屈地啜泣起来:“可是我不想活了……我已经在这里躺了好久好久了,每天都乖乖听话,可还是有喝不完的苦药……身上也越来越难受越来越难看……就算病好了,我也会变成丑八怪对不对?”
“不会的,”漪乔忍住心头的酸楚,“太医说了,不一定会留下瘢痕的,荣荣不要多想,熬过这阵子就好了,乖。”
“真的?”荣荣咧开小嘴笑了笑,随即又想到母后可能是在安慰她,顿时一阵沮丧,正要说母后又骗人,忽然听到自家兄长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是太子哥哥来看我了!”荣荣惊喜道。
漪乔闻声一愣,赶忙安抚了女儿,一从偏殿出来,远远地就看到儿子正与太皇太后僵持。
太皇太后也极疼荣荣这个曾孙女,听闻了荣荣的事后,几乎每日都差人来西苑这边询问荣荣的病况。她老人家上了年纪,但也亲自过来探视了两三次。照儿也一直嚷嚷着要来看妹妹,但是漪乔和祐樘顾忌着痘疮的传染性,一直严令内官们看着太子,不许来西苑。
漪乔扯掉口鼻上罩着的布条,快步上前给太皇太后行了礼,转头低斥儿子道:“不是说了不许来西苑么!简直胡闹!”
朱厚照撇嘴道:“是曾祖母带我来的。”
漪乔一怔。一旁的太皇太后叹气道:“这个小祖宗麻缠得紧,真是怕了他了。我实在是被他磨的没法子了,就说让他来外面看一眼就走,结果方才就径直要往里面跑,还好几个嬷嬷拉住了他。”
“在你曾祖母面前没大没小的,”漪乔瞪了儿子一眼,“没规矩。荣荣没事,你先回去。”
“既然没事,那为何不能让儿子看一眼?都这么些天过去了,荣荣还没回去,肯定是病没好,”朱厚照说话间忽然板起小脸,“爹爹和母后是不是怕荣荣把病传给我?那爹爹和母后不是照样来这里照看荣荣,不怕传染么?爹爹和母后不怕,我也不怕!荣荣可是我亲妹子,爹爹说了,我们是一母同胞的血脉至亲。我答应爹爹要爱护弟妹的,可是我没护好弟弟……”
朱厚照说到早夭的胞弟,又想起爹爹那日与他说的生与死的问题,心里一阵难过,低头极快地抹了把眼泪,昂首坚定道:“不行,我要去看荣荣!”
漪乔缄默着不知如何答话,太皇太后想起自己那无缘的小曾孙,也忍不住红着眼睛掉了几滴泪。
这边正相持不下之际,一宫人忽然慌慌张张地从殿内奔出来,匆匆跪地给几位主子行礼后,张惶道:“不好了!小公主又发起烧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