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锁龙柱,实则看上去就跟寻常酒楼外的拴马柱,并无两样,等人高而已。
一口镇妖井,亦是与乡野间随处可见的水井无差。
大概这些年斩魔台唯一的异样景象,就是多了一位被镇压在此的女子大修士,南瞻部洲观音座,莲花峰峰主纳兰平生,龙虎山对她态度暧昧,捉而不杀。
今日斩魔台上,天色清明,日悬中天。
一条青色长线急速飞掠而至,最终一道修长身形飘落在山巅,是一位玉树临风的年轻人,身穿天师府寻常道士的灰色道袍,并不背负或是悬佩桃木剑,而是腰挎了一柄极长的长刀。
斩魔台是龙虎山的三大禁地之一,按家律非大小天师不得登山,一般而言,龙虎山的十数位外姓天师,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忌讳,也不太爱来这里。即便是招待贵客,也最多是去往稍矮的飞升台,主客双方一同俯瞰人间,欣赏大好山河。
年轻道士相貌英俊,神色冰冷,便是见识短浅的市井百姓,也会觉得此人定是刻薄寡情之辈。
当他看到那位盘腿而坐的女子背影后,眼神才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暖笑意。
他也盘腿坐下,坐姿松垮,显得十分随意,两人相距不过一丈。
年轻道士开始自顾自讲述,这次下山游览诸多王朝邦国、名山大川的奇闻轶事,不温不火的语气,却说着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经历。
哪怕是堂堂一国君主,在年纪轻轻的道士嘴中,都如蝼蚁一般,种种纵横捭阖的帝王手腕,似乎到了他这里,就只剩下滑稽可笑了。
至于那些沙场厮杀的武将殉国、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他更是说得云淡风轻,不起半点情绪涟漪。
恻隐之心,人之常情。
此人仿佛先天就没有。
他第一次转过头,凝视着那位女子的侧脸,有些好奇问道:“我听说你的情劫种子李洛,约莫二十多年前,籍籍无名死在了南瞻部洲,好像是一个叫商湖的小地方,潦倒醉死,也真够窝囊的。至死都不敢来这斩魔台看你一眼,你当真钟情于如此庸俗的男子?虽说他当年一怒之下,神通尽出,在龙虎山也耍过一次大威风,可为何一次手搓便如此心灰意冷?”
女子无动于衷,原来她在低头读书,那本书籍摊开放在她腿上,她读书极慢极认真。山巅罡风大振,但是她也好,他也罢,四周都只是和煦清风微微拂面而已,每当她读完一页内容,便会有清风帮着翻过一页书。
若是在龙虎山,年轻道士漫不经心地施舍一个正眼,都能让无数黄冠道姑受宠若惊,在龙虎山之外,更是有无数骄傲自负的宗门仙子,独独对他爱慕得死心塌地。
他对于女子的冷漠,不以为意,微微仰起头,望向远方,“看来如我猜测那般,你对那位佛子出身的上代莲花峰客卿,根本就没有用情至深。如此正好,以后你我互杀一次,各凭本事,证大长生,得真大道。”
女子伸出一只腴瘦恰当的美丽手掌,真可谓芊芊玉手,轻轻按住书页,感慨道:“证大长生,得真大道。不愧是天之骄子才能说出的话。”
年轻道士何尝听不出其中暗藏的讥讽。
天之骄子,百年一遇,不世出的修道天才,龙虎山千年最惊艳的外姓天师,等等,一大串头衔,路边烂白菜一般,全部一股脑丢在他身上。
而袁春风这个名字,确实也当得起这些溢美之词。
就连远在南瞻部洲莲花峰的侍女裴青羊,也听闻他的大名,对他的人生履历,如数家珍。是年轻一辈道士的领袖,是掌教大真人的闭关弟子。诞生时就获得了桃木剑“钟馗”的万里认主,年少时独自离家,行走千万里,终于来到这座道教南方祖庭,先被拒之门外,便在玉髓峰下结茅而居,只凭一部道统最入门的单薄册子,就能够体悟天心,最终被“张家天人”张煌京收为弟子,并且惊世骇俗地师徒两人一并闭关悟道,出关之后,祭拜天师府历代祖师,竟然获得了龙虎山开山鼻祖的那一袭羽衣,号称天人附体。
他下山先后两次游历,一次次降妖伏魔,一次次替天行道,威名远播,以至于世人每每谈及龙虎山,必绕不开袁春风。
有妖魔作祟处,必有人思春风。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龙虎山当代掌教张煌京。
难怪山下会有人传言,张仙人有意打破“非张氏后裔,不得执掌龙虎天雷印”的祖宗之法。
袁春风笑问道:“观你们莲花峰近年气象,有烈火烹油之嫌,需不需要我出手?反正去哪里都是游历,去趟你家乡也好。”
她依然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她一袭大袖绿裙,不染纤尘。
袁春风又说道:“我还听说你们莲花峰的现任客卿,是个洪福齐天的幸运儿,只不过我估计下场不会太好。因为如今莲花峰的当权人物,根本就无意让他继承那份衣钵,从头到尾,那家伙都被蒙在鼓里,不晓得为何他那个客卿,怎么就比赵龙图吴摇山差那么多。恐怕他根本不知道,其实赵龙图和吴摇山,是在成为客卿后,才修为暴涨的,尤其是吴摇山,上山之前,修为甚至还不如他。”
纳兰平生终于开口道:“袁春风,你心乱了,是因为那个宿命里跟你有十世姻缘的女子吧?”
并未携带那柄桃木剑的袁春风摇头笑道:“孽缘而已,一剑斩之。”
他此时膝盖上横放着那柄长刀。
名为峥嵘。
这柄刀曾是白帝城城主的一生挚爱,那位魔道巨擘在轰轰烈烈战死之前,此刀几乎从不离身。
纳兰平生总算第一次正视他,笑问道:“如果那女子到了山下,你见还是不见?如果见了,会说什么?”
袁春风瞥了眼她手里的书,无奈道:“我就纳闷了,你堂堂莲花峰峰主,一个能够跟那两位老妖婆打成平手的练气士大宗师,为何痴迷于这种俗不可耐的才子佳人?山脚下那些穷酸秀才为了养家糊口,才捣鼓出来的骗钱东西,甚至有些还俗艳至极,你怎么就如此爱不释手?”
似乎唯有此事,她才有说话的兴致,微笑道:“书上说了,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
袁春风伸出手指,轻轻敲打自己的眉心,叹息道:“不可理喻。”
纳兰平生收起那本书籍,缓缓站起身,来到那根锁龙柱附近,铁柱之上,遍布一连串篆刻无数符箓的铁环,皆有金色丝线缠绕铁环,然后随风飘荡出去,最终那些金线悉数消失在山崖外的滔滔云海中。
之前她每走出一步,斩魔台的地面上便泛起一阵阵光华,诸多云纹符箓一闪而逝,古朴庄严。
袁春风跟着起身,和她并肩而立,斩魔台则无丝毫异样,他轻声道:“外界都觉得龙虎山镇压了你这位观音座的峰主,是为了方便彰显我们道门的威风,但你我心知肚明,只要你想走,我师父根本不会拦阻于你。”
袁春风问道:“你是在逃避什么?还是在等什么?”
纳兰平生的嗓音空灵悦耳,“我虽修为尚可,不惧世人。可惜不善谋划,一步慢,步步慢,一步错,步步错……”
袁春风静待下文。
她突然眼睛一亮,笑道:“有本书上说,今生错过,就会生生世世错过……写得真好,你和那位女子,就是如此啊。”
年轻道士哭笑不得。
有些女子,一眼望去,清澈见底。
有些女子,则恰恰相反,任你看了千百眼,也看不透她。
袁春风对于那个不知是宿愿还是宿怨的陌生女子,全无好感,甚至还有一丝天然的憎恶。
听说她如今已经离开莲花峰,往龙虎山行来。
袁春风扯了扯嘴角,腰间那柄古刀峥嵘,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杀意,微微颤动嘶鸣,雀跃不已。
纳兰平生抬起手中那部才子佳人小说,冷不丁说了一句,“这本书上有句诗,叫暑退凉生君勿喜,一年光景又峥嵘。那女子总归是可怜之人,你又为何不愿适当补偿一二?”
袁春风语气冷淡,“大道无情。”
纳兰平生打趣道:“那你可做不了这些小说里的翩翩佳公子。”
袁春风朗声笑道:“这类绣花枕头,我袁春风一剑出鞘,能杀掉几万人。”
年轻道人的师父,张煌京曾经告诫过他,修行之人,锋芒过盛,不合道法。
袁春风确实就像一把半出剑鞘的神兵,将出未出,最伤旁人心神。
只不过这位得意弟子仍是一意孤行,连张大真人的谆谆教导,也当做了一缕耳旁的春风。
袁春风轻轻踏出一步,脚下一座山岳轰然震动,只见他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抓,一大把金丝便被他攥在手心。
刹那之间,云海之中,无数条蛟龙翻滚游荡,天地异象!
袁春风大笑一声,御剑而走,“下次登山,我帮你捎带一本新鲜出炉的神仙志怪小说,是说一位年轻道士的斩妖除魔传,在这一洲版图上,广为流传!”
她皱了皱眉头。
在袁春风瞬间飞剑远去百余里后,一道矮小身影凭空出现在斩魔台崖畔。
是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模样,若非他身上那一袭尊荣至极的黄紫道袍,恐怕谁都不会将这位“稚童”,跟张家天师联系在一起。
纳兰平生笑道:“掌教真人今天这么有闲情逸致,来赏景?”
“小道童”面无表情道:“你若敢毁坏袁春风的大道,贫道就能打烂你莲花峰的千年基业。”
她淡然笑道:“你们师徒俩,还真是一路人。”
威震四洲的大天师张煌京冷哼一声,一闪而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纳兰平生走回原位,继续坐下,开始翻书,看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哪怕她都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七八遍了。
修行路上无好人。
痴儿只在书中有。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美好眷属。
她一边读书,一边叹息,合起书抬起头,眺望远方。
玉渡山那边的桃树,又见桃花开遍,赢得个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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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莲花峰峰主。
她双眉极长,不似柳叶如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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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手腕系酒壶的木讷女子,离开南瞻部洲之后,又行了遥遥百万里,临近龙虎山,便不再御剑飞行,一瘸一拐,开始步行。
一路行来,她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就跻身了陆地剑仙。
期间,曾有大修士隔岸观火,亲眼见她一剑对敌,阵斩数十位试图杀人劫宝的野路修士,观其气象,赞叹不已。
这位横空出世的女子剑仙,杀力之大,战力之强,冠绝南瞻部洲,能抵得上一个半专修符箓的道教真人,两位儒家圣人或是佛门罗汉!
她要仗剑伏龙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