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女人,二十年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她整个人几乎扑上来,脸上升腾着一抹奇妙的粉红色,嘴里叫喊着:“拿过来呀!拿过来呀!”
知道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吗?手机又开始叫。母亲愣了下,右手继续抠着手机,左手索性攥住了我的手腕。“听见没严林?给我拿过来!”她几乎在吼,就在我的吉他声中。
在母亲的怒火和平河闪烁的记忆里,适才的委屈突然不可抑制地冲出身体。我掰开母亲的手,攥住手机在方向盘上一连捶了数拳。砰砰砰,拍西瓜的声音。碎片崩在脸上,雨丝般轻柔。没有什么疼痛。
我听到自己在喊:“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全都知道了!”这是一个奇怪的时刻,反光镜上的阳光亮得刺目,车玻璃上的水汽淅淅沥沥,母亲脸上浮着鱼肚白,除了喘气。
她一动不动。这么些天来,我总算再一次直视了那对眸子:一张变形的脸和一片苍茫的白光。“我都知道了。”手指头弹了弹,于是我喘了口气。母亲没说话,怔怔地看着窗外,发丝遮住了她的左脸颊。只有起伏的胸膛提醒我这是一个活人。
“陈建军。”我扭过身子,轻轻地抖出了这仨字。我知道,对刚刚的两分钟,以后的生命里我会一次又一次地后悔。
许久都没人说话,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母亲的呼吸。这世界似乎再没其他声响,直到寄印传奇响了起来,母亲靠着车窗没动,等冷月芳唱完,她终于开口了:“你看不起妈吧?”
我没敢看她,但内里还是有什么东西抽搐了一下。对面堤坝上有人滑雪,虽然只是几个小黑点。河面上有更多黑点,蚂蚁般蠕动着,甚至隔着玻璃都能听到一种模糊的喧嚣。
我纳闷方才为什么没发现。纱布里渗出血来,却奇怪地毫无知觉。我想说点什么,喉咙翻滚着,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于是我捏了捏拳头,又捏了捏拳头。
“你傻不傻?”母亲垂下头,又飞快地仰起来,她轻轻地吸着气。仅凭余光我也能嗅到那些硕大的眼泪。
这让我眼睛发酸,只好有样学样地低头抹了抹脸。视野却越发模糊,我感到嘴唇都在哆嗦。别无选择,我抬起头,开始大口喘气,像个濒临窒息的人那样。
我不知道一个正常人应该怎么哭。我想学学影视作品中那些悲伤的脸,那些夸张乃至狰狞的表情,却愈加手忙脚乱。“傻不傻你,傻不傻!”
母亲扑过来,狠狠地拍了我几巴掌。起初她抵着我的头,后来索性把我揽入怀中,她嘴里还说着什么,我却怎么也听不清了。我感到自己浑身发胀,像个蓄势待发的氢气球。
对糖油煎饼,陈瑶是来者不拒,不等馄饨上来,她就旁若无人地干掉了一个半。是的,就那么垂着眼,右手轻轻敲着桌面,边嘴嚼边抖脚,每次都要踢到我的腿上。长达几分钟里。
她只在操起第二个煎饼时瞥了我一眼,笑笑说:“还是平海的油煎儿好吃!”尽管尚未正式开学,小饭店里还是熙熙攘攘,辛辣的水汽于人声鼎沸中攀在大红色的价目表上,使后者像卤过的猪皮般油光发亮。身旁的过道里挤着几个点餐后等待打包的人。
他们有幸和我一起目睹了陈瑶干掉煎饼的整个过程。遗憾的是,事主并未因此有任何不自在,她甚至舔舔嘴角,吃得越发卖力。我多想给她擦擦嘴啊。好半晌,趁馄饨上来,我叮嘱她悠着点,别一会儿吃不进饭。
“啥啊?”她总算翻了翻眼皮。我低头抿了口水,急促地笑了下。“啥嘛?”她索性把小脸凑了过来一时间,那股甜蜜的油呛味便涌向鼻尖“大点儿声!我听不见!”
陈瑶夸张地叫道。我能说点什么呢?我疯狂地往碗里搁醋。于是陈瑶又落座,她甜蜜地笑了笑:“谢谢您的煎饼!您对我真好!”普通话,字正腔圆。我只好“靠”了一声。
不时有风掀动皮门帘,把玻璃封门拍得咚咚响。有人出去时,便“呜”地一声,橱柜里油腻的红绸布都跟着神经质地一抖。埋头掇了口馄饨,果不其然被烫了一下,氤氲的热气中,我吐了吐舌头,然后冲陈瑶咧了咧嘴。
“真忘了!”我说。确实是忘了,直到站在校门口,我才想起情人节,也不是什么触景生情,只是很简单地,当我杵在光滑如镜的柏油路面上,瞥见冬青旁半人高的积雪以及穿过卖力叫嚷着的各色小贩时,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情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