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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月如钩。
宫闱已经恢复了寂静。
再怎样翻覆的变化,再怎样狂洒的鲜血,都会被时光抹去,甚至未必载入历史。
和婉已经控制了宫禁。
作为襄王最宠爱的女儿,她甚至知道玉玺和国主密印的位置在哪,顺利地代发王令,收束王城军权。重伤囚禁了襄王后,并将世子移宫。
但在围杀绯罗的时候出了岔子,人是拿下了,却在押解入天牢的过程中脱逃。绯罗本身和老王关系暧昧,对宫中极其熟悉,甚至在宫中埋下了不少暗线和棋子,有先后三人戴着近似她的面具,混淆了追兵的视线,助她逃出了宫廷。
不过虽然逃了命,女相的威风,以后却没了。和婉当即下令免了她的女相职位,由雍希正接任。
和婉向宫胤汇报时,颇有些不安,宫胤却似乎不在意,只淡淡道:“放麋鹿于野,正可供诸兽共逐之。”
说这话时他仰望明月,脸颊似月色一般光辉氤氲。
和婉有些不明白国师的意思,他似乎并没将绯罗的生死当回事。麋鹿指的是绯罗?堂堂襄国女相,在他眼里也只是麋鹿?他放走麋鹿,是为了让“诸兽”围猎?锻炼爪牙的意思?那“诸兽”又是指谁?
疑惑,却不敢问,看着这个男人一动不动的背影,她便觉得似有如山压力压下,不敢造次。
这个人,也未曾大她几岁,他是如何成长至此?这一路上又如何艰难竭蹶?走到如今到底经历过多少摧心之痛,暗箭之伤?
他如此看透感情,看得见王室背后爱情所要面对的深寒未来,那他自己呢?有没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她向宫胤恭谨地告退,走出门外的时候,忽然便想起詹妮,想着她不知道去哪了。帮了自己那么大一个忙,还没来得及谢谢她。
走出殿外,她忽然停住脚步。
月光下,长廊前,雍希正默然伫立,面朝殿宇,一个等待的姿势。
夜露湿了他的肩,眉间凝了微霜,他抬眼看过来的神情依旧温柔。
和婉定定看着他,一瞬间百感交集。
曾经想要留住的流水般逝去,曾经想要推开的始终于原地等候。到底什么才是天长地久,也许只有时光才能给答案。
良久,她吸一口气,也绽开一抹微笑,提起裙摆,轻轻向他走去。
……
宫胤始终没有回头。
蒙虎在他身后悄悄出现。
“主上,您为何……”
宫胤竖起手掌,蒙虎便不敢再说话,只低下头,掩下眼底深深忧伤和怜惜。
“准备好了么?”宫胤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已经好了。”蒙虎立即回答,伸手擦了擦衣襟,皱皱眉头。
宫胤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下去。蒙虎转身时,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
好热……好冷……好闷……好腥……
混乱而复杂的感受,一**潮涌而来,身体处在奇异的感知交替之中,动弹不得,意识却清晰异常,似乎每根汗毛都能感受到此刻黑暗的四周,潮湿的环境,身下稻草软软,墙壁上慢慢渗出水滴,墙灰被湿气侵蚀,扑簌簌往下掉,远处有浅浅的灯光,是镶嵌在石壁上的铜灯……
景横波霍然睁开眼睛。
眼前果然如她感知中一样,黑暗,潮湿,身下的稻草温暖而干软。
感觉像个牢房?
她大字型躺着,嘿嘿笑了两声——尼玛,牢房好像是穿越女主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坑骗拐卖之后必去场所之一。
躺了一会,晕倒前的情境渐渐回来,她想起那黑色玩意扑入她口中的灰雾,感觉是很厉害的毒,为什么自己还没死?
难道是因为体内有毒,狗血地以毒攻毒了?
她感受了一下自己的情况,觉得说不清是一种什么状态,不舒服,体内忽冷忽热,似乎像有几种气流在互相攻击,搅得她恶心欲吐。
她试着用自己的瑜伽呼吸法引导体内气流,但越引越乱,体内天翻地覆,连脑子都不动了,只得躺住不动。
观察了一下四周,这牢房除了地面是整块石板外,四壁都是石壁,十分的深,天窗开得远远的,门户可能只有一个,在远远的通道那边,牢门栅栏都是铁的,锁有手臂粗,一看就是关押顶级重犯的大牢。来一群高手也不容易闯进来的那种。
她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就关进大牢了?似乎也没犯什么要命的罪?扑出来给和婉救场有罪?
想到和婉她心中一紧——莫非是和婉失败了?也被打入大牢了?所以她这个扑出来帮和婉的人被连累了?
看来是这样。
景横波叹口气,觉得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苛刻,准备再周全,也抵挡不住老天的随意拨弄。
暂时动不了,她就既来之则安之,一边试图调息,一边观察四周,苦中作乐地想以前看那些狗血言情狱里总能遇上奇怪的狱友,比如看过的一本叫什么摇什么皇后的主人公坐过好几次牢,遇见过等她好多年的绝世高手,也遇见过知道她身世的她妈的老情人,又有高手又有隐秘,狗血遍地洒。现在自己坐牢了,左边右边都空荡荡的,一看就知道整个牢狱都没人,尼玛,高手呢?身世揭秘者呢?来不了高手,来只小强也是好的啊!
对了小强……
景横波再次发觉了不对劲,这牢狱外头很牢狱,阴惨惨潮湿湿,牢房里却很干净,传说中的老鼠蟑螂之类的友好邻居一概无,地上连个草芥都没有,身下的稻草像是刚换的,还散发着阳光温热的气味。
估计是天牢中的高级牢房。
景横波闭上眼睛,准备睡一会,养足了精力找样东西砸开天窗,她估计等会耶律祁就该在那等着了。
她闭上眼睛那刹,忽然觉得什么不对,霍然又睁开眼睛,惊吓地瞪着自己脚头。
脚头,堆着高高的稻草,原本遮挡了一半的墙壁。
现在这堆稻草忽然慢慢隆起,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上头的稻草哗啦啦地滑下来,都滑在了她身上。
然后她听见啪一声。
然后她目瞪口呆地看见一个人,从自己脚头爬了出来。
……
深夜孤身一人的牢房里,看见自己脚头忽然爬出来一个黑漆漆的人,那感觉实在太惊悚了。
完全恐怖片情节。
景横波发现人真的受惊吓的时候,是尖叫不出来的,喉咙发紧,肌肉发僵,所有的力气都在眼睛上,拼命想要瞪出框。
那黑漆漆的人钻出来,却像比她还惊吓,“啊”地一声向后一撞,撞在墙上。
他四面看了看,似乎发觉这里的环境不对劲,一转头又要钻下去。
他这个动作顿时给了景横波勇气——不是鬼,是人!
“站住!”她立即厉喝。
那人浑身一震,站定了,缓缓回头。
就着昏惨惨的灯光,景横波这才发现这家伙看起来黑漆漆,是因为穿着黑色紧身衣,戴着连帽头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分明是夜行大盗的打扮。
此刻她躺着,对方站着,从她的角度,正看见紧身夜行衣包裹着的男子的好身段,倒三角型的肩背,窄腰长腿,周身线条利落流畅,略清瘦,却又能令人看出衣裳包裹下的身躯的柔韧和弹性,真真是一副漂亮身材。
景横波想是不是经常进行夜间活动,练出来的?
那人被她叫住,一惊之后也镇定下来,四面环顾,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晦气!怎么挖到这里来了?”
景横波一听便明白,敢情是个擅长挖洞盗窃的小偷,也不知怎的,把地道挖到这大牢底下来了。
她此刻男装打扮,足可以假乱真,也不担心对方会对自己起邪念,连忙粗着嗓子道:“这位兄台,相逢即是有缘,你看你既然来了,空手回去也不符合你们做生意的理念是不是?要不要顺带把我也给捎带出去?”
“不行。”对方断然拒绝,“我的地洞很窄,我缩骨才能游过去,你过不了。”
“要么你辛苦一下,把地洞扩大点?”景横波觑着对方神色,“当然,不会让你百忙,出去后,银子大大地谢你。”
那人却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道:“不行,我忽然不打算出去了。”
“啊?”
“你以为我是来偷东西的?”那家伙瞪了景横波一眼,“谁没事偷东西偷到王宫天牢来?我是被仇家追杀,无处躲藏,想到一个好主意,准备躲到王宫哪个空着的宫室里过一阵子。谁知道判断错了地方,竟然挖来了天牢底下,不过牢里就牢里吧,一样,说不定还更安全些。”
景横波顿觉失望,白他一眼道:“这里会有人查狱,你被发现了可别怪我。”
“这是重狱,轻易不关人犯,关了之后多半就是等死的,十天半月也不见得有人来。”那人道,“等你被拖出去处死,我就走。”
景横波哼一声,心想深牢无聊,有个人说话也不是坏事。当然,这家伙这么凉薄,自己走的时候,一定不带他走。
那家伙自说自话安排完了,忽然起身,道:“你挪挪,带我睡个位置。”
“啊?”刚躺平的景横波差点蹦起来。
“啊什么?”那家伙莫名其妙地看她,“这地上这么冷,你的草铺这么大,挤挤有什么?”
“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又不是女人。”那家伙自说自话上了草铺,忽然一顿,狐疑地看景横波,“你不会真的是女人吧?你有没有胡子?”说完似乎就想伸手来摸景横波的下巴和颈项。
景横波急忙把下巴抵住,殷勤地拍拍草堆,“当然不是!我只是独睡惯了,一时不适应而已。来吧,来睡来睡!”
“嗯。”那家伙毫不客气地在她身边睡了,似乎很累的样子,让景横波放心的是,他睡得也很安稳,并没有靠她很近,两人之间足可以再睡下一个人。
景横波手指悄悄抵住小腿,那里时刻藏着一柄匕首。
这一生,任何环境,她都不会再丧失对任何人的警惕。
身边男子原本身上有泥巴有稻草,散发着不太好闻的味道,但他掸去泥尘睡下时,她忽然发现,这人身上的气味很特殊,很好闻,带着点丝丝凉意,微微还有点药味,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太安定了……
安定得她眼睛要闭上了……好困……怎么会突然这么困……
疲倦潮水般涌来,意识一点点陷入黑暗,她努力抗争着睡意,却依旧无法抗拒地被拖入黑甜乡,她心中隐约觉得不对,一咬牙心想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手中匕首抽出,缓缓向前,向前……
在匕首抵达目标物之前,一股巨大的困意袭来,她手指一软,眼一闭。
睡着了。
黑暗中,朦朦胧胧,似乎响起一声悠长叹息。
又似乎没有。
……
景横波觉得自己很快就醒来了。
这个很快应该不是错觉,因为她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对面墙壁上一滴往下流的水滴,还没流到底。
身边那个家伙在睡觉,似乎比她还累,鼻息沉沉。
景横波觉得和这么一个陌生人,忽然一起睡在襄国王宫的地牢内,很搞笑,很莫名其妙。
但更莫名其妙的是,这么一个人睡在身边,一片寂静中听他疲累到极点后沉沉的呼吸,她忽然也觉得很安心,心中温暖而空明。
她曾以为她再也不能在任何人身边安睡,没想到一个陌生人竟然能让她安眠。
或许,就因为是陌生人吧。
她有点羡慕地看着他的睡颜,这个谨慎的家伙,睡着了也不取下面罩,但眉宇安静,看得出来好梦。
她很久没有过好梦了,虽然能睡着,但噩梦太多。
想到噩梦两字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腹中一痛。
体内那股奇怪的气流,似乎终于被牵动,猛然爆发,在丹田处汇聚成一个小小漩涡,呼啸翻卷,搅得她肠胃都似忽然翻倒。
她痛得几乎要缩起。
身边沉睡的男人,忽然翻了个身,翻身时手臂抡了一圈,啪一声,正打在她肚子上。
景横波以为自己肚皮一定被打炸了。
但体内似乎也同时“啪”一声,那小小漩涡,炸了。
疼痛骤然散去。
她蜷缩的身子下意识伸展,有点茫然地摸摸肚皮,肚皮上火辣辣的,那是被这家伙打的,但肚子里那剧痛,忽然就没了。
该骂他还是谢他?
景横波一侧头,看见他沉沉睡着,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解了同床的危难。
景横波决定不谢他也不骂他,扯平。
她闭上眼睛,准备试图调息,那毒雾还没散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
自己体内混杂的气流太多,好像对那毒雾造成了牵制,但又不能完全制服,以至于那毒雾化为不安分的一团,似炸弹般随时要炸开。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从腹部到胸中都一热,好像有什么东西猛蹿了出来,然后在胸口,汇聚成小小的一团。
糟糕!
她立即便知道,下一刻,这漩涡便会开始搅动,说不定会绞碎她的肺和心脏!
她猛力调动体内气息,临急时刻发挥超常,平时只能丝丝缕缕调动的气息,忽然凶猛地运转,她能感觉到丹田一股灼热而浑厚的气息逆行而上,直追漩涡。
换平时她得欣喜若狂,因为这是伊柒告诉她的,拥有内力的标志:通经脉,调气息。有了这一步,她的经脉以后会比常人更坚实,内力的修炼也有了可能,虽然慢了许多,但以此为基础的很多术法就可以修炼。
但此刻她来不及欢喜,因为虽然调动了,却追不及!
漩涡起,剧痛生!
身边的人,忽然又一个大翻身!
“啪。”一下,那家伙翻身都爱抡手臂,好比挖地道抡大铲,手臂重重地抡在她……胸上。
震一震,漾三漾。
景横波痛得险些要尖叫。
那家伙手臂重重压在她胸上,更要命的是,这回他没有立即拿开,还压了压。
景横波如果能动的话,一定会一刀捅过去。
她已经在摸索着找刀,找到先前掉落在草铺上的刀,一刀正准备戳过去,忽然一怔。
怎么不痛了?
漩涡转起,下一步就是剧痛,剧痛呢?
还有,胸口漩涡呢?什么时候散了?
我勒个去,不会又被这家伙误打误撞地打散吧?
景横波手指一僵,匕首又落回了草堆上,她呆了半晌,觉得这世界真玄幻。
她琢磨了好一阵关于世界玄幻的问题,以至于那家伙手臂一直压在她胸上都忘记了,主要也是压着实在很舒服,一股热力透体而来,她发觉那漩涡在消散。
不对。
体内那团小漩涡接连受挫,确实是要散开,但好像……要散入经脉之中。
几乎立刻,她便感觉手臂一麻。
她心中暗叫不好,这种毒竟似有自己的意识般,转移了战场,一旦散入四肢血脉,是不是自己就得瘫痪?
她忍不住看看身侧床伴——喂,你要不要再翻个身?
那家伙没翻身,只是闭着眼睛向前蹭了蹭,手臂搭在她肩上,腿向前一跨,架在了她腿上。像抱个无尾熊一般,把她抱在了怀里。
景横波整个人窝着,头在他胸前,嗅得见他身体散发出的淡淡青草香和浅浅男子气息。她浑身不自在——一生至此,其实未曾和人接近如此。
他的温暖透肤而来,压迫得她几乎要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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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推开他,却觉得体内那毒正在游走,走到哪里哪里便一麻,但那麻不知道遇到什么阻碍,瞬间便又散去,这么一麻一松,一松一麻,感觉奇异如过电一般,那过电般的感觉慢慢蔓延,从四肢到体内到下腹,她体内忽然似生了浅浅瘙痒和隐隐灼热,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越发地不敢动了。
不敢动,却听见自己无法控制的喘息,细细地在这幽暗的囚室回荡,如呢喃如呻吟如娇痴的邀请,她又羞又恼,想要挣脱,想要跳起,想要远远离开这个怀抱,却动弹不得。只得祈祷这家伙是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