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这样的念头,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林斌父母特意买了香烟和烧酒,走进村长的院门,村长姓朴,虽说没多少文化,可在这方圆数十里的贫困土地上,算得上是有见识的人了,这主要源于,朴村长到很多繁华的地方考察过,村里人平日遇到什么大事小事总爱向他拜访请教。在朴村长滔滔不绝的诉说下,林斌父母第一次知道,现如今对农村孩子而言,大学文凭竟那么重要,知道归知道,想让林斌继续考大学多半是不可能的,毕竟林斌连高中都没读完。面对这种境况,二人不由灰心不已,同时自责起来,当初若非家里条件实在不好,林斌又怎么会中途辍学呢?然而随着朴村长的继续诉说,二人也渐渐找到了一丝希望,莫大的黑暗中,倏然窜射出些若隐若现的曙光,曙光的焦点通通逼向一个对他们而言陌生的名称上,那就是技工学校。
根据朴村长的解释,所谓技工学校,就是专门为培养林斌这种人而设立的。从朴村长家里出来后,林斌父母便开始迫不及待地筹划起来。漫无边际的黑色夜幕下,两口子躲在被褥里,嘀嘀咕咕了一整宿,最终作出一致的决定,务必要让林斌进技工学校。第二天一大早,两口子将几个穷亲戚走访了个遍。父母怪异的举动,开始并未引起林斌的好奇,他依然像往常一样,将该做的农活做完,用空闲的时间看书。直到一个月后的晚上,吃饭时,林斌看到神情激动的父母将一叠皱巴巴的钱捧到他面前,才恍然大悟,眼眶不由得红润起来。
然而,老天跟林斌开了个不小的玩笑,让他走进一家骗子技工学校,也许用玩笑来敷衍不确切,毕竟这已然成为当今社会严重的隐疾了。如今这样的骗子学校实在太多,无论打着艺术学校的幌子,还是打着技工学校的幌子,又或者打着培养空姐模特等乱七八糟的幌子。它们无不用五花八门的广告,不惜一切的将学生骗来。它们通常都故意显得十分慷慨无私,只要你愿意交钱,甭管是岁数几何身体是否健全,都可以报名。学生在被它们骗进去以前,它们会用无比圆滑的方式将自己装扮得仿若天堂一般,可一旦等你被骗进去以后,尤其是交了学费后,一夜之间天堂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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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天堂就会垮塌,地狱接踵而至,让你不得不相信,原来从天堂到地狱竟然如此之近,近的让你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眼光,怀疑自己是不是愚蠢至极。只是,通常到了这种时候,即便你有再大的怀疑,也只能忍气吞声,权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林斌走进的技工学校,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进去之前,大到在类似技校中绝对一流,毕业后可以颁发国家认证的本科学历,堪比大学,且就业率达百分之百,小到国家名师授课,宿舍环境优雅,篮球场、足球场等等一应俱全,简直吹嘘得天花乱坠。等林斌来到学校并交了学费,才发现一切都是骗人的把戏,学校的环境简直连他在县城读的那所破高中都不如,所谓学历证书和工作保证,也就成了唬人的西北风了。可惜,发现归发现,眼下的林斌已经无路可退,这种时候如果他退学,学校绝不会返还一分钱学费。想着父母好不容易借来的钱通通丢入了火坑,林斌就心痛不已。
林斌十分郁闷,当然,郁闷的绝不仅只有他一个,可以说,几乎所有被骗进来的学生都遭遇到了类似的困境。这年该技工学校一共招收了三百多个学生,绝大多数人家境都不富裕,根本没有供他们重新选择学校的能力。那段时间,林斌所过的日子实在邋遢。白天,学校不知从哪找来的骗子教师,在破旧的教室里胡乱敷衍着课本上的内容,起初还有人听,毕竟不能破罐子破摔,可没过几天,学生发现这些东西听了对自己反而有害,于是通通心灰意冷,上课时谈恋爱的谈恋爱、打扑克的打扑克、睡觉的睡觉、发呆的发呆。晚上,男生寝室里到处都游走着闲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在愤恨咒骂学校的同时,要么齐齐抒发着对人生的种种感慨,这些感慨通常都带着伤感的味道,要么肆无忌惮地谈论学校里的女生,这些谈论通常到了第二天就会在现实中得到践行。
开学不到一个月,这些学生什么技艺都没学到,可一大半都谈起了恋爱,无论上学放学,学校里到处都能看到男生女生勾肩搭背的背影,甚至光天化日之下拥抱亲吻这种事儿都成了习以为常的举动。望着眼前的一切,林斌在极不适应的同时,不禁感慨,在他看来,被学校骗进来的学生无论男女,都巴不得将自己立刻推销出去,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排解生活的郁闷和压抑,减轻身心的寂寞和痛楚。只是可惜,由于家庭背景、生活经历和个人性格等原因,当林斌发现寝室里的几个室友都找到另一半的时候,自己依然无人问津,也没有对哪个女生产生格外的关心,相反竟养出点孤僻的性格。
也正是在那段时间,《黄手帕》这部电视剧热播,林斌从寝室室友的口中获悉了这部电视剧的相关讯息,并很快在该室友买回的一张海报中看到了心目中的女神韩佳人。如果只是一张海报,自然不会令林斌如此痴迷,那张海报贴到墙上的第二天,该室友又买来《黄手帕》的光碟。沾了室友的光,林斌开始目睹韩佳人在电视剧的风采,每看一集电视剧,他对韩佳人的痴迷便情不自禁深入一层,直到整个人都陷进去,达到难以自拔的程度。最具有现实说服力的体现莫过于,脑海被韩佳人的倩影塞满后,林斌不惜将本就十分可怜的饭钱通通挪出,不为别的,只为买本韩佳人的写真集,天知道那时候的林斌是多么渴望能见到韩佳人的真人一面啊!
不到一学期,学校新招收的学生就走了近一半,这一半人,敢回老家的没几个,男的几乎都出去打工去了,女的也出去打工去了,有些姿色不错的女生,为了尽快赚钱享乐,纷纷进入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这个学期的尾巴上,林斌也擅自离开学校,在他想来,大好的青春时光不能就这么耗在一无是处的学校里。林斌自然不敢回家,倘若让父母知道被骗的事,估计一辈子的泪水都能被他们一夜给哭干了。
离开那一刻,林斌暗忖,这个学期以来,自己除了痴迷韩佳人以外,几乎没做一件正儿八经的事,也幸亏他把痴迷韩佳人当成一件正儿八经的事看待,不然这个学期对他来讲就是一片惨重的空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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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斌离开学校后,没像其他一些男同学四处漂泊找工作,而是直接到首尔市找到了大舅二舅。林斌大舅和二舅都在首尔市的黎明开发区打工,若非林斌退学实在走投无路,也不会来找他们,因为林斌知道大舅和二舅都不容易,做的都是很苦很累的活儿。按照林斌之前的想法,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不会去麻烦大舅和二舅的,他深知,两位舅舅打工的日子并不好过,但眼下的他,可不就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了么!
林斌大舅和二舅得知林斌的情况后,无不愤怒非常,恨不得抄着铁锹去骗子技校讨个公道,幸亏二人被同宿舍的工友拦下,工友劝诫着说:“就算人家骗子技校有千般不是,也轮不到咱们农民工管,咱们管得了吗?管不了。你们若这么去讨公道,到头来保准别人没什么事,你们这辈子多半就毁掉了。”
林斌见状,慌忙跟着劝说,以林斌对那骗子技校的了解,它之所以能如此明目张胆的行骗,背后实在有所倚仗,白道邪道都有门道。经过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林斌大舅和二舅的火气渐渐降下。能不降吗?眼前的现实是残酷的现实。认识到这点,二人又反过来安慰林斌,说:“你不要难过,过去的就过去了,那些学费就当买饲料喂猪了,只要人没什么闪失,就能用大把光阴将骗去的学费十倍百倍的挣回来。”
第二天,林斌大舅和二舅找到了吴主管,哀求吴主管给林斌安排个活儿。精明惯了的吴主管,不可能轻易答应他们,顺水推舟的提出条件,说是安排活儿可以,不过今年拖欠他们的工资得到年底再支付。林斌大舅和二舅一听,内心十分不愿,不过念及林斌,也就只好无奈答应,在他们想来,工资晚点发没关系,只要年底能领到钱回家过春节就成,林斌工作的事才是迫在眉睫的。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吴主管虽说给林斌安排活儿,可他安排的却是最累最危险的那类,诸如搬运水泥和钢板材料、上脚手架。林斌大舅和二舅得知后,也唯有在内心将吴混蛋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源于对林斌的疼爱,尽管吴主管给林斌安排的是累活儿危险活儿,林斌大舅和二舅却没让林斌去做这些。林斌的很多工作都由他们帮忙着完成,至于让林斌做的,都是他们呕心沥血抢到的轻活,当然,所谓轻活,也只是相对而言。
林斌爱看书,这种习惯,林斌大舅和二舅也知道,在他们心中,爱看书绝对算得上一种良好的习惯,爱看书的孩子将来可能是有前途的,爱看书的农民的孩子,可能有一天会摆脱农民这个不为城里人所看得起的身份。而且他们始终觉得,无论林斌有没有读大学,都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人。林斌缺少的是机遇,另外就是贵人相助了,他们认为,只要哪一天林斌遇到生命中的贵人,抓住机遇,一定可以展翅高飞、飞黄腾达。
正值深秋,深秋的阳光显得柔媚而安详,纤细明亮的光线密密麻麻团聚在一起,穿透斑驳的云层投落到建筑工地上,倒影显得斑驳而迷离。整个建筑工地跟往常一样,正风风火火地忙碌着,各式各样的嘈杂声,将安静撕裂得生疼,同时也让罅隙里的安静显得那么珍贵和美丽。可惜,大汗淋漓的农民工们没有谁能体会到这种安静的价值,他们所能感受的,无疑都是表面的嘈杂所带来的烦闷和劳累。
也许林斌算得上其中唯一的例外,只是这例外未免有点不伦不类,虽说他对此时的阳光和安静有着独特的思考,可这些思考与幸福没有丝毫关联。林斌只是觉得建筑工地就像个巨大的工厂,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农民工,不知不觉中似乎都丧失了人的某些属性,无不跟机器一样重复做着自己丝毫没有兴趣的活儿,付出的无数血汗累积出来的成果却由别人来享受。一旦建筑完工,他们所能做的只是纷纷丢下疲倦落魄的背影,转身离去,除了带走微薄的血汗钱,用以养家活口,其他的什么也带不走,而丢下的除了血汗还有大把本该美好的光阴。
如此想完,林斌也只能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毕竟眼下的他跟工地上满地飞舞的灰尘并没多大区别,都渺小的天可怜见。整了整肮脏的工作服,林斌拿起铁锹,在工地上铲着水泥,恰在这时,大舅的叫喊声从远处传来:“小斌,快到门口去,雁儿那丫头来看你了。”
雁儿,这个久违的名字,就这么突然地重新闯入林斌的脑海。林斌闻言,不由得想起那个长相清秀水灵的女孩。女孩喜欢扎一条马尾辫涂着花露水,在村里的田野上肆意奔跑,边跑还边唱着一首首清亮动人的歌。那时候,林斌高中辍学在田里劳作,每当听到清风中撩人心弦的歌声,都会忍不住驻足,目光从开垦的土壤上挪开,放眼辽阔的田野,觅寻那个已经习以为常的美丽身影。很多次,当林斌还没有寻到,那身影便如同大雁般飞窜到他的背后,他便能闻到充满浪漫气息的花露水香味了。这香味显得那样突兀,却又充满感性魅力,同他身上的汗味混淆一起,再加上周围各式各样的野花香、蔬菜香,甚至土壤隐隐暗存的香,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那时候,林斌最大的遗憾是,这样的滋味并非每日都能品尝,因为雁儿还在读书,直到后来,当雁儿完成高中学业,因为家庭条件没能读大学,林斌品尝这种滋味的机会才多一些。
从记忆中折回现实,林斌已经站在了建筑工地的大门外。繁华热闹的大街上车流攒动,那些钢铁做成的花式各异的盒子,像一头头汹涌奔逐的野兽。旁边的人行道上,一个个陌生的人影无不神色匆匆地奔走着,显得那样紧张和焦急,生怕生活慢下来似的。事实上,眼下的林斌压根就没有关注到这些,他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通通集中在一个焦点,这焦点正是雁儿。林斌看见雁儿时,雁儿其实早已经看到从工地里走出的他,目光交汇的刹那间,在深秋潜伏的冷风中,林斌生出分外温暖的感觉,仿佛突然又回到了从前,回到在农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林斌不禁疑惑,为什么常常是雁儿先看到自己?雁儿站在人行道上,人流车流中显得那样另类,她娇小的身体裹在厚厚的翠青色大衣内,守望的表情显得那样执着。
“你怎么来了?”林斌走过去,略显诧异地问道。
“我来看你呗。”雁儿温和一笑,目光紧紧凝注着林斌。
林斌不知所以地哦了一声,随即将雁儿带到民工宿舍。雁儿怔怔抬着头,打量了一眼破旧不堪的宿舍,以及简陋非常的几件生活用具,便将目光重新凝注在林斌身上,那目光仿佛凝固了似的,僵硬却让人动容。
“欧巴,你变了。”雁儿沉默半晌忍不住说。
林斌问:“我哪里变了?”
雁儿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变了,以前的你虽做着农活,可显得清秀和硬朗,可现在……我觉得你现在一定很累。”说完,雁儿的眼眶竟红润起来,眼角几点零碎的泪珠在溜进宿舍的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晶莹的光亮。
雁儿这次出来,是特意找林斌的,因为她太想念林斌了,之前她专门去了技校找他,可惜到了后才发现林斌早已不在那里。林斌被技校骗的事,被他大舅和二舅瞒了下来,甚至林斌在工地打工的事也被瞒下。林斌大舅和二舅并未将消息带给林斌父母,也没给家乡的人透露一点风声,其中自然有林斌的意愿,同时他们也是害怕林斌父母得知消息后会悲伤难过,以他们脆弱的神经,一旦伤心过度,有个三长两短,就实在有点悲剧了。雁儿经过一番辛苦的打听,才探寻到林斌打工的消息,于是顾不得别的,忙不迭地跑到首尔来找她的林斌欧巴了。
交谈的过程中,林斌时不时从雁儿的眼角看到泪光,正是那些泪光,让林斌脑海中那个非常高贵的身影重新窜出。连林斌自己都难以置信,竟然会从雁儿抹泪的动作中看出韩佳人的影子。多看了几眼,林斌才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原来雁儿跟韩佳人竟还真有些相像,尤其是隐隐流泪的样子。林斌曾经在电视上看到韩佳人展现类似的动作,让林斌刻骨铭心、难以忘却。当然,实事求是的说,韩佳人目前只算个偶像派明星,表演方面不算成熟,多半倚仗的是出色的美貌和出尘的气质,所以电视中流泪的样子难免有些虚假。相对而言,雁儿此时的眼泪无疑要真实得多。饶是如此,这个发现还是勾出了潜藏在林斌内心深处的想法,也是他目前最大的愿望,那就是能见到韩佳人的真人一面,亲眼看看思慕已久的韩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