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小鱼儿又瞧见一柄刀。
这柄短刀,镶着珠柄,就挂在他睡着的床头,像鲨鱼皮的刀鞘,看起来抢眼得很,像是专为装饰用的。
但这间屋子就只有这点装饰,其余都简陋得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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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得很,只是四面都打扫得一尘不染,看起来也舒服得很。
小鱼儿猜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他想,这极可能是花无缺为了要在峨眉山逗留,而临时搭起来的竹屋。
但他又怎会到了花无缺的屋子里?
他方才不是明明中了不可救药的蛇毒,难道花无缺还会救他?花无缺不是一心想杀死他的么?
他转了转头,立刻就瞧见了花无缺。
这时阳光已照满了那以竹架搭成的简陋的窗子。
花无缺,就坐在阳光下,那眉目,那脸,那安详的神态,那雪白的衣衫,就连小鱼儿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人间少见的美男子。
他像是已在这里坐了许久许久,但看来却一点也不烦躁着急,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像是还可以继续坐下去。
这也是小鱼儿佩服的,若是换了小鱼儿,简直连一刻都坐不住,小鱼儿暗中试了试,觉得自己身子好像并没有什么难受,再瞧自己身上那些要人命的毒蛇,居然也一条都瞧不见了。他暗中松了口气,大声道:“喂,可是你救了我?”
花无缺淡淡道:“不错。”
小鱼儿道:“那么厉害的蛇毒,你也能救?”
花无缺道:“这仙子香与你已服下的素女丹,万毒俱可解。”
小鱼儿道:“你方才不是要杀我的么?”
花无缺缓缓道:“我现在还是要杀你,只因我必须亲手杀死你,不能让你因为别的事而死。”
小鱼儿眨了眨眼睛,道:“你为何定要亲手杀死我?”
花无缺道:“只因我受命如此。”
小鱼儿默然半晌,道:“她一定要你亲手杀死我?我死在别的人手里、别的事上都不行,这……你不觉奇怪么?你不问是为了什么?”
花无缺道:“我不必问。”
小鱼儿道:“看来你倒听话得很。”
花无缺道:“本宫令严,无人敢违。”
小鱼儿道:“看来你也老实得很,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花无缺道:“任何人无论问我什么,我都会据实以告,我纵要杀死你,但那和问答的话完全是两回事。”
小鱼儿道:“你非要亲手杀死我不可?我若杀死了你呢?”
花无缺淡淡道:“你杀不死我的。”
小鱼儿道:“你敢和我拼一拼么?”
花无缺道:“我正是要堂堂正正取你性命。”
小鱼儿道:“好,你先退后几步,先让我起来。”
花无缺果然站起身子,后退了八九步之多。
小鱼儿缓缓爬起,口中喃喃道:“你这人实在太老实了,但我却不知你是真的老实,还是假的老实,也许你自以为对什么事都太有把握,所以随便怎样都无所谓。”
他口中说话,突然抽出了那柄镶珠的匕首,一跃下地。
花无缺淡淡瞧着,神色不变,就这份安详从容的气概,已足以愧煞世上千千万万自命高手的人物。
小鱼儿突然大笑道:“你要我死,那并不困难,但你若定要亲手杀死我,今生今世,再也休想。”
突然反转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窝。
花无缺微微变色,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小鱼儿向他做了个鬼脸,笑道:“只要你身子向我这边动一动,我这一刀就刺下去,那么你就一辈子也休想亲手杀死我了,因为我已亲手杀死了自己。”
花无缺呆在那里,简直不会动了。他实在想不到小鱼儿竟会有这一着。
若论武功,花无缺自是强胜许多,但若论临事应变,他又怎能比得上精灵古怪、诡计多端的小鱼儿。
这自然是因为两人生长的环境截然不同——高高在上的移花宫传人,若论精灵诡计,又怎比得上恶人谷中的恶徒?小鱼儿使出的这些绝招,花无缺当真是做梦也使不出的。
小鱼儿大笑道:“你若还想亲手杀死我,现在就得忍耐,莫要动……一动都莫要动……”
他眼睛瞪着花无缺,一步步往后退。花无缺竟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局面,只有站着不动,眼看小鱼儿退出了门,也无可奈何。
但小鱼儿也实在不敢稍有疏忽,虽已退出了门,眼睛还是瞬也不瞬地盯着花无缺,不敢放松。
门外晨雾迷漫,不知名的山花,在雾中更显得风姿绰约,阳光虽已升起,却仍照不散峨眉清晨的浓雾。
小鱼儿一步步往后退,退过山花夹列的小径,他除非算准花无缺再也追不着他,否则实也不敢回头。他退得很慢,脚步踏得很稳……
花无缺突似想起什么,失声道:“江小鱼……快快快站住……”呼声中,他身子已要往门外冲。
小鱼儿厉声道:“你先站住!你只要敢出门口一步,我立刻……”
花无缺身子硬生生顿住在门口,额上竟已急出冷汗,大声道:“快站住,你已退不得了,后面……”
他“后面”两字方自说出,小鱼儿往后退的左脚已一脚踏空,他惊呼之声才出口,人已往下面直坠而落。他身后竟是一道悬崖,云雾凄迷,深不见底,花无缺眼看着小鱼儿直坠下去,也赶不及去拉他了……
小鱼儿的惊呼声,尖锐而短促,但四山回应却一声声响个不绝,天地间仿佛俱是小鱼儿的惊呼。花无缺身子似已脱力,斜斜倚在门上,眼睛失神地瞧着面前的浓雾,一粒粒汗珠滚滚流下。
这时铁心兰已踉跄冲了出来,四五个白衣少女跟在她身后,铁心兰冲到花无缺面前,道:“是谁在惊呼,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花无缺点了点头。
铁心兰道:“他——他在哪里?”
花无缺叹息着摇了摇头。
铁心兰瞧见他的神色,后退两步,颤声道:“你——你——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突然冲上去,拳头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花无缺仍是动也不动,既不闪避,也不招架。铁心兰拼命击出的拳头,打在他身上,他竟似全无感觉。
白衣少女们惊怒之下,怒喝着齐向铁心兰出手,花无缺反而为铁心兰一一拦住,柔声叹道:“我并没有杀他,只是他——他自己失足落下了悬崖。”
铁心兰身子一震,踉跄后退,道:“你——你真的没有杀他?”
花无缺道:“我一生之中,绝不说半句假话。”
铁心兰嘶声道:“那你为什么不还手?”
花无缺目光温柔地瞧着她,叹道:“我知道你此刻心里必定很难受,你纵然伤了我,也是理所应当的,我绝不会怪你的。”
铁心兰怔在那里,心里酸甜苦辣,也不知是何滋味,这花无缺固是如此善良,如此温柔,但小鱼儿——那又凶又坏的小鱼儿,却为什么偏偏比花无缺更令她刻骨铭心,更令她难舍难分,牵肠挂肚?
花无缺目光更是温柔,道:“铁姑娘,你还是歇歇去吧,你……”
铁心兰道:“是——我是该歇歇去了,是该去了……”
突然疯狂般冲向悬崖,嘶声道:“小鱼儿,你等着,我来陪你一起歇歇……”
但她还未冲到悬崖,花无缺已拉住了她的手,她拼命挣扎,纵然用尽了力气,也是挣扎不脱。
铁心兰泪流满面,大呼道:“放开我——放开我——为什么不让我下去陪他?他一个人死在下面,是多么寂寞……”
只听一人悠悠道:“谁死在下面了?一个人能寂寂寞寞、安安静静地死,是多么幸福。”
乳白色的浓雾中,一条婀娜的人影,缓缓走了过来,就像是雾中的幽灵,却正是慕容九妹。
她面容更是苍白,那双灵活妩媚的大眼睛,也失去了昔日光彩,竟已像是有些痴呆。
铁心兰咬牙道:“小鱼儿终于已死了,你开心么?他就死在这悬崖下,你可要去瞧瞧他死时的模样。”
慕容九妹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他不会死在这里的,死在这里的,绝不是他!”
她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笑道:“他早已死在慕容山庄了,是我亲手杀死了他——一个人是绝不可能死两次的,你们说是么——是么?”
她长发在风中飞舞,笑得那么疯狂。
花无缺怜悯地瞧着她,轻声道:“荷露,这位姑娘方才被骇得太厉害了,到此刻神智还未恢复,你扶她回屋去躺躺吧!”
荷露拉起了慕容九妹的手,但慕容九妹仍在咯咯笑道:“我亲手杀死了他,我亲眼瞧见了他的鬼魂!哈哈,你们瞧见过鬼么——你们能亲手杀死他么?”
铁心兰突然狂笑道:“你们谁也杀不死他,世上唯一能杀死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狂笑忽又变为痛哭,她放声悲嘶道:“但他终于杀死了自己——他终于毁灭了自己——为什么聪明的人,总是会自己毁了自己……”
不错,聪明人有时的确会自作聪明,弄巧成拙,到头来虽害了别人,但却也害了自己。
小鱼儿远比这种人还要聪明得多——他方才那一脚踏空,竟是假的,竟只不过是做给花无缺看看的。
他其实早已将地势瞧得一清二楚,他整个人看似跌下去了,其实早已算准了平衡的力量,拿捏得分毫不差。他身子滑下,右手的尖刀便已插入了峭壁,左手也立刻拉住了条山藤,整个人都贴在峭壁上。
这自然要有很快的眼睛、很细的心,更要有很大的胆子,但若要别人上当,尤其要花无缺这种人上当,不冒险行么?
到方才铁心兰悲呼痛哭,慕容九妹又笑又叫,花无缺柔言细语,小鱼儿始终贴在壁上,听得清清楚楚。听见这些哭叫呼喊,小鱼儿心里自然也有许多难言的滋味,但他毕竟忍得下这个心,对一切都不闻不问。
到后来人声终于散去了,小鱼儿暗中松了口气,过了半晌,身子悄悄往上爬,眼睛自悬崖边沿悄悄向外望。只见悬崖上果然已没有人了,他正想爬上去——
哪知就在这时,身旁似有人声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