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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尚予不可能相信皇帝的一面之词。
他之所以选择默许, 不是因为他相信了皇帝, 而是皇帝势在必得的无赖嘴脸太固执了。
试想堂堂九五之尊,为了一件事苦心经营数年之久,先后搞定了太后、宗室、朝臣,事到临头, 对着臣下诱之以利胁之以威动之以情,下跪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冲着这豁出去脸面天下都不要的势头, 谁也不会想着去和他硬碰硬。
衣尚予能怎么办?衣尚予也只能退一步。
看着皇帝固执又无赖的嘴脸,衣尚予微微低头, 道:“出来吧。”
窗外突然传来破水声。
谢茂愕然回头, 就看见衣飞石满身湿淋淋地攀着窗户, 正尴尬地朝他看来。
看这架势, 衣飞石是一直潜在水榭底下, 听着头顶上父亲与皇帝说话,仗着轻功不俗, 又对御前侍卫十分熟悉, 所以,这事儿办得悄无声息, 没有惊动任何人。
谢茂都惊呆了。
他出宫之前故意把衣飞石差遣到长信宫, 叫太后亲自看着, 正是不愿被衣飞石知道他和衣尚予谈话的内容。哪晓得这小王八蛋又偷偷溜了出来!
若不是衣尚予喝破, 谢茂都不知道衣飞石躲在水榭底下。
谢茂印象中的衣飞石是很乖的, 任何事情, 他只要提醒过一次, 衣飞石就会铭记于心,永远不会再犯。上半年才训过衣飞石一回,不许他偷偷往自己身边潜,今天居然又犯了。
谢茂吃惊又错愕:“你!”
衣飞石尴尬极了。
他这回偷偷摸摸攀在水榭底下听声儿,是跟常清平打过招呼的。
今日负责皇帝安全的御前首领侍卫就是常清平,皇帝要和镇国公密谈,除了朱雨、银雷,不许任何人近身,常清平也很担心出岔子。
这万一镇国公疯起来给皇帝一巴掌,皇帝没被打死,他们这群人也得排队去死啊。
定襄侯悄无声息地过来暗示了一下要听壁脚,常清平就假装不知道了。
这人活在御前就得有点眼力价,衣飞石那轻功身手,不和他打招呼就偷偷潜进去,他也发现不了。现在人家故意来打了招呼,那是给面儿,他就装着不知道最好——知道了还放人进去,那就是私下串联了,事发了照样被剥皮。
有衣飞石在水榭底下听着响儿,常清平也放心。小侯爷从龙潜时就跟着陛下了,这么多年的情分,若是这都信不过,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信得过?
衣飞石也是头皮发炸,他离着谢茂比较远,毕竟隔着一层水榭底子,谢茂那神奇的感应没察觉到他,他也藏得很好,不管是御前侍卫还是服侍皇帝的宫人,除了常清平之外,没人知道他在底下。
他耳力好,水榭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听得很清楚。
父亲下跪时,他就听见了。心里难过又辛酸,父亲何曾这样苦求过任何人?哪怕是皇帝。
然而,最让他猝不及防的是,皇帝把朱雨、银雷弄了出去,也跟着一声细微的闷响。
他本来还以为自己想错了,皇帝可能是赤脚踩哪里了吧?
——然而,父亲仓促回避的动静,佐证了他的想法。皇帝居然真的给他父亲跪了!
衣飞石本来轻飘飘地攀在水榭下的一支木栅上,生生给吓得滑了一跤,哪怕他仓促间稳住了身形,没啪嗒掉水里砸开一朵巨大的水花,悬在腰间的玉佩还是砸进了水里。
这动静没惊动被皇帝差遣到二十丈外的御前侍卫,惊动了就在头顶上的衣尚予。
他当时就知道要遭。
只盼望父亲给点面子,回去再责罚训诫,不要当面把他掀出来——
毕竟是瞒着皇帝偷偷来的,上半年才因擅闯寝殿被陛下训斥过一次,再被捉住就太尴尬了。这屡教不改的左性儿,搁哪儿都不能讨人喜欢吧?衣飞石不想惹皇帝生气,可是,这一次谈话实在太让他牵挂了,皇帝还故意把他绊在长信宫,衣飞石就更是心上心下,坐立难安。
老实说,后边父亲和皇帝说的每一句话,衣飞石都听得很用心。
他能听出父亲疾言厉色之下的爱护与保全,更何况是皇帝直言坦率毫无遮拦的珍爱?
也许,在衣尚予听来,皇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皇帝嘛,今天可以说喜欢,明天就可以翻脸不认。谁还敢说皇帝你撒谎了?
可是,衣飞石默默听着,那感受是外人无法理解的。因为他信任皇帝,喜欢皇帝,所以,皇帝说的每一句话,他听了心尖儿都会泛起热潮,眼前似乎都能描摹出皇帝理直气壮又无赖的样子,明明很不像皇帝的样子吧?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喜欢,喜欢得从心窝到身体处处都发软。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皇帝把父亲逼到了墙角,父亲居然就把他撕了出来。
——有这么坑儿子的吗?
“臣……”
衣飞石记得很清楚,那日擅入陛下寝室,陛下是真的生了气的。
时候已近深秋,红日西斜,水里自然泛凉。
衣飞石就这么浑身湿淋淋地攀着窗户,不敢进来又不敢出去,干巴巴地望着谢茂,只怕谢茂翻脸骂他,哪里像是在外边威风八面的督帅,就像个掉进水坑里毛发耷拉的小动物,可怜极了。
这时候小风一吹,飕飕地凉。
水榭里半个宫人也没有,谢茂也顾不得生气了,顺手操起榻上搭着的薄毯子冲到窗边,赶紧给衣飞石捂上,没好气地骂道:“你还钉在外边做什么?快滚进来!冻不死你!”
衣飞石忙从窗外爬了进来,裤管里还有凉水牵着线往下淌。
谢茂就没见过衣飞石这么狼狈的样子,顾忌着外边还有个老封建杵着,忙拉着衣飞石到屏风后站住了,伸手在他湿衣裳底下的体表上试了试温度。
所幸衣飞石自幼习武气血丰沛,衣裳是湿的,身体还是暖的,并未冻着。
谢茂放了心,才没好气地松开手,嫌弃地说:“打理好了再出来。”
没多久,朱雨与银雷就奉召而入,一个送来干净的毛巾衣物,一个送来热水,忙前忙后地服侍衣飞石洗漱更衣晾头发打髻子。
衣尚予与谢茂重新坐在茶几边上。
谢茂重新炊水,准备新沏一壶茶,衣尚予则不动声色地看着屏风那一处。
朱雨和银雷都是皇帝最心腹的内侍,伺候衣飞石时,却和普通奴婢没什么两样。
衣飞石泰然自若地让朱雨帮他擦身,让银雷帮他烘头发,偶然还会压低声音吩咐一句,我要这个,不要那个。哪怕是隔着一道屏风,衣尚予也能听出儿子在皇帝跟前的随意自在。
最让衣尚予觉得吃惊又违和的是,皇帝就叫了两个人进来,这会儿朱雨、银雷都在衣飞石身边围着伺候,皇帝倒是孤零零地单着一个人,自己炊水烹茶。
——这屋子里的人,除了他衣尚予,居然没有任何一个觉出这有哪里不对?!
尊不让卑!论纲常,皇帝是君,衣飞石是臣,皇帝是夫,衣飞石不算妻,勉强……衣尚予不知道该怎么给自己儿子定位,勉强算个男妾?
这世上哪有所有奴婢都去照顾臣子妾侍,却把君主丈夫丢在一边的道理?
衣尚予去长公主房里时,也没有所有奴婢都围在长公主身边,倒把他晾在一边的时候。就算长公主钗环众多重衣深深,身边围着十七八个丫鬟,也得有个小丫头在他跟前听差吧?
一会儿皇帝跟前的水响了,衣尚予看见皇帝先用沸水冲了两只切成条的鲜果,再晾出半盏沸水,又重新灌注泉水烹上。他这才意识到皇帝是在烹制七果茶。水响第二遍,皇帝又冲开肉桂、芝麻。待第三遍水响时,皇帝终于把几样东西冲成一盅,湃在凉水中,榨出细细的汁子。
衣飞石穿戴整齐出来,身上穿的是皇帝微服出门时预备的常服,没有御用纹记,一样光华内敛,在夕照下泛出淡淡的光泽。谢茂体质不如衣飞石好,体格却颇为颀长健硕,衣飞石穿着他的衣裳略有点大了,用玉带细细扎好,倒也不怎么看得出来。
“陛下。”
衣飞石在茶几前磕头,皇帝跟前,他只能先拜皇帝,父亲得靠边站。
衣尚予默默看着皇帝满脸冷笑不耐烦地骂他儿子:“长本事了,朕不许你跟来,你就悄悄跟来?”
然后呢?皇帝手里动作娴熟地把榨好的果汁和茶汤冲泡在一起,漾起一片疏淡的香气,一盅七果茶就冲泡好了。皇帝没好气地推了推茶盅,他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的儿子就抬起头,到茶几前端起茶盅把茶汤喝了,又耷拉着肩膀跪了回去。
这且不算,皇帝看着他儿子的跪姿不得劲,又不耐烦地叫起:“滚起来坐着!”
他那一向谨慎乖觉老实的二儿子,居然就哦了一声,真的站了起来,找了个小蒲团坐下了。
——这是在御前?
衣尚予心口有点闷。
衣飞石在他跟前都不会这么大咧咧地不知礼数。
他突然把水榭底下的衣飞石叫出来,本是想让衣飞石自己来劝皇帝答应选妃的条件。
皇帝不是说他没问过衣飞石吗?他就把儿子当面叫来问!他相信小石头是个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