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知道龙幼株只怕是办事出了岔子,皇帝不想被他知道,他就装着不知道而已。
旱桥不长,皇帝身边又有余贤从等人护卫,就算有意外,衣飞石也自信能立刻回来护卫,所以,他就放心地揣着钱去买花卷了。
一直到衣飞石走到旱桥另一头,谢茂才没好气地问:“这都能出事?”
常清平对突然崛起的龙幼株没有半点好感,如今黎顺在听事司充作龙幼株副手,常清平又怎会不希望老兄弟更进一步?平时找不到机会上眼药而已。这会儿就低头小声道:“也不知道是哪里传话传拐带了,那黄员外郎府上一心以为宫里要聘娘娘……侯爷当面,属下都不敢讲。”
谢茂是不太知道谢京百姓家的婚俗,可是,三书六礼古已有之,这大章程是不会变的。
六礼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其中,在纳吉时,男方就会将三书中的聘书送到女方家中。聘书里就有男方家的详细情况,包括哪家第几子求娶某某。
现在相王府与黄员外郎家的婚事都到纳征的地步了,女方才发现嫁的不是皇帝?
这根本说不通。
除非,有人故意隐瞒了消息。或者说,调换了聘书。
这点破事值得这么花费心思吗?谢茂是真的有点不懂了。
区区一个员外郎的闺女,砸河里都掀不起一点儿水花的微末之人,难道还真的想要嫁进皇宫?别说谢茂这样油盐不进的铁石心肠,就算是在文帝朝、孝帝朝,摊上这事儿也是一壶鸩酒就完结的事,难道还指望皇帝九重心动,将错就错把她接进宫去?
若这事儿不是黄家妄想,那在其中捣鬼的人是谁?又是为了什么?
——让衣飞石跟他闹别扭?
估计也没人觉得衣飞石敢和皇帝别苗头。
何况,谢茂想了想,他今日微服出门带衣飞石来南街吃面,完全就是他随心所至的一个巧合。这不可能被算计,所以,他到黄家撞见这一场闹剧,就是一个意外。
那就是……龙幼株?这事儿办得不好,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龙幼株。
前两年听事司在西北调查资敌叛国案时就遭逢挫折,王梦珍意外身亡更是让皇帝雷霆震怒,顾不得龙幼株妇人之身,施以杖刑惩戒,西河事上,听事司其实立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功劳,不过,因着皇帝和定襄侯搞了点钓鱼执法的小把戏,所以,听事司在西河叛乱上就显得特别无能。
这不,连常清平都不动声色地给龙幼株落井下石来了。谢茂擦了擦嘴,看着旱桥另一头。
衣飞石一直看着他这边的情况,见皇帝张望,忙把热腾腾的话梅花卷裹好,很快就走了回来:“主上吃一个么?”
谢茂问他:“可还有什么要买的?”
衣飞石忙摇头道:“吃饱了。”
衣飞石满以为皇帝要带他回宫,或是单独打发了他再去问龙幼株的事。
哪晓得皇帝叫他会了账,和来时一样拉着他的手,与他一边说笑一边往回走,直接就去了住云台。
御作监刚打好的家具都布置了进去,住云台与前两日又变得有了些不同,谢茂带着衣飞石转了一圈,问道:“看看哪里不妥,再叫他们改。”
衣飞石何等聪明灵省之人,皇帝态度瞬息而变,他就知道这其中必然有问题。
事情涉及到龙幼株,他一个字都不会多问。
皇帝带他看新布置的爱巢,他很满意。这是完全属于他的地方,他和皇帝的“家”。
太极殿虽然也好,毕竟是太尊贵要害的地方了,还常有阁臣进进出出地找皇帝问事儿,好几次衣飞石都被堵在内寝出不来。与皇帝在一起时,也远不如在外边放肆快活——那深更半夜的,太极殿前后左右都空荡荡地没人,嚎一嗓子好像半个未央宫都能听见。衣将军表示,要脸。
衣飞石刚接掌羽林卫比较忙碌,皇帝就经常溜达出来视察住云台,这也让衣飞石觉得非常甜蜜。
这世上有几个国公能让陛下亲自收拾府邸?就算是太宗的余皇后,太宗也只是赐了她一个地方,不曾亲自为她挑选家具、布置园子吧?
他未来国公府的一花一草,一山一石,可都劳烦了皇帝亲自过问。
他自然不是虚荣。
他觉得高兴,是因为皇帝如此用心,可见不止他喜欢这个地方,皇帝也喜欢这个地方。
——喜欢这片独属于他二人的天地。
“我看着都很好。”
在内寝起居转了一圈,衣飞石特别满意到处都是弹簧沙发,拉着皇帝小声窃窃私语。
随后他伸手在那张铺着弹簧床垫的大床上试了试,他力气大,一只手就把弹簧压得嘎吱嘎吱作响,回头冲谢茂笑:“真要搬进来了才可以睡呀?”
谢茂被他逗乐了,说道:“太极殿也收拾了一张,晚上试试?”
衣飞石就高兴了,满口答应,又问道:“球场好了么?”
自从在潜邸玩过几次足球之后,衣飞石就对球场有了挂念。长公主府当然不可能给他划地,划了地他也没空去住,城北的院子太小,在宫里他就更不敢猖狂造次了。这回皇帝预定了住云台要赐给他,他连演武场都没说要——当然,皇帝肯定会给他规划好——先说想要一个球场。
难得小衣想要什么东西,谢茂当然得答应,说道:“新给你做的草皮球场,皇庄还在种,过些日子你住进来,约摸就差不多了。”
衣飞石抱着他撒娇:“陛下。”
“嗯。”
“陛下待我真好。”
“这就好了?怕不是一颗糖就能被拐走。”
“只吃陛下给的糖。”
谢茂闷笑着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当夜衣飞石就吃了一宿陛下给的糖。
※
次日,不朝。
衣飞石悄悄摸摸地下了榻,没惊动还在休息的皇帝,独自去羽林卫衙门上差。
一向体力充沛的衣飞石起床之后自然是神清气爽,累了一夜的谢茂则睡到辰末时牌,才懒洋洋地苏醒。这些日子小衣都热情得过分,谢茂又没有他那样闭眼数息两刻钟就神采奕奕的本事,他自问弱是不弱,就是困啊,缺觉。
不上朝的皇帝问了问李从荣,有没有什么紧要的折子,有没有阁臣枢臣来候见。
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皇帝喝了半碗小米粥,又去睡了个回笼觉。
等谢茂再起床时,龙幼株来了。
“传进来吧。”
谢茂披散着长发坐了起来,揉揉眼睛,朱雨上前服侍他漱口。
他看着另一边衣飞石昨夜曾睡过的枕头,心里就痒痒的,想把衣飞石叫回来“吃午膳”。
漱口之后,谢茂不急更衣洗漱,闭眼在榻上坐了一会儿。
龙幼株就在此时进殿,见状悄无声息地跪地施礼。皇帝正在静息,没有人会在此时打扰。
约摸过了数百息,谢茂才缓缓睁开眼,朱雨端来一盏炊暖的山泉水,皇帝含了一口饮下,活动颈椎肩骨,慢慢吐气:“说吧。”
“臣失职。”龙幼株丝毫不推诿,“事已收尾。黄家很乐意与相王府结亲。”
谢茂很老年人习惯地用手心热度搓脸,龙幼株一句话说完,他恰好把脸搓完。
末了,年轻的皇帝单膝竖起手肘斜搭,斜靠在榻上,看着跪在殿中的美丽女臣,冷漠地说:“朕岂不知你能把这件事收尾?”
“你要说话,就说得要害一些,说说这事儿是怎么开始的,说说是谁——”
“想敲掉朕立下的听事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