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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皮肤好, 头发黑得跟墨一般, 墨绿的衣服衬得她愈发肤如凝脂, 剪裁非常得体, 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她曼妙的曲线,可惜就是不够贵气。
锦州得益于大运河, 时尚方面是与国际接轨的。如今城里有点头脸的女人,哪个不穿美国传来的呢料大衣?谁还穿这过时的小短袄。
黄润芝决定前去打个招呼,扯扯衣襟和裙摆,吩咐丈夫:
“去,帮我把首饰盒里的珍珠项链拿来。”
“你脖子上不是戴着一条吗?”
“那条贵一点, 别问了, 让你去就去。”
太太是个有能耐的主, 常鲁易不好反驳, 乖乖去把项链拿了来, 尽管他压根分辨不出这两条项链的区别在哪儿。
黄润芝躲在楼梯间换了项链,拉平裙摆, 踩着高跟鞋满面春风地走下楼, 手中拎着精致的小牛皮手袋。
吃粉皮的客人们看见她, 纷纷招呼。
“哟,老板娘打牌去呀。”
平时黄润芝是不屑于跟他们说话的,毕竟有身份的人谁会赶早来吃粉皮?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得在心里骂句穷鬼。
但是今天她答应得格外起劲,恨不得跟他们结拜个兄弟姐妹, 亲热得像一家人一样才好。
“哪里哪里, 大家吃粉皮渴了吧?天壮, 别干站着,快点给大家伙儿倒茶。”
常天壮是他们家在乡下的亲戚,本来世代种田,种到他这一代实在受不了了,翻出几角钱买了车票,进城来投奔他们,在这里当上了一名杂役,包吃包住,月薪一块大洋。
早晨按照惯例,是他们杂役休息的时间,今天却要干活,还点名道姓要他倒茶,自然很不情愿。
“太太,他们又没有点咱们的菜,怎么可以白喝茶呢……”
“不点菜怎么了?都是街坊邻居的,不能太计较……快去,不然就给我回乡下去。”
黄润芝眉毛一挑,常天壮不敢吱声,立刻倒茶去了。
等他倒完荣三鲤顾小楼二人的茶,黄润芝才走上前,笑吟吟地问:
“这两位看着面生,外地的客人?”
顾小楼自我介绍道:
“我们是对面的,马上也要开张在街上做生意了。”
“是吗?”黄润芝看着荣三鲤,显然要与她说话。
荣三鲤点头,端端茶杯,“多谢老板娘的茶。”
“不客气,应该的……不知道小妹要开什么店?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黄润芝在旁边的凳子上顺势坐下,状若无意地抚弄自己脖子上的项链。
荣三鲤微笑道:“酒楼。”
“哟,同行。”
黄润芝夸张地挑高了眉,又说:“那可就巧了,这永乐街上本来只有我们一家,现在又开第二家,以后大家有得挑了。”
那些食客们白喝了她的茶,连忙附和。
“老板娘放心,我们肯定还是来你家吃。”
“不不不,做酒楼生意得靠手艺说话,不能靠关系。”黄润芝单手托腮,看着荣三鲤,“小妹,我们家老常是常家菜唯一传人,当年被知府评为锦州第一名厨的,还说要献给皇上吃呢,不知道你做得是……”
荣三鲤半低着头,似乎非常腼腆。
“普通的家常菜而已,我曾爷爷教的。”
黄润芝闻言心里有了底,看向她的眼神轻蔑了几分,站起身拍拍她的肩。
“那你要努力呀,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姐姐,都是一条街上的邻居,不要客气哦。”
荣三鲤点头答应,依旧是副害羞的模样。
黄润芝宛如一个得胜将军,冲食客们挥挥手,上楼去了。
常鲁易在楼梯上听了半天,见她上来连忙问她情况,她爱搭不理,走到卧室后才说:
“我就说你没出息,连最重要的消息都问不到。”
常鲁易道:“你问到了?你都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她根本不会做什么菜,拿着家传的手艺当宝贝呢。你再看看她那穿衣打扮,漂亮是漂亮,可都是过时的货,还穿条呢料裤,男不男女不女的,估计顶多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
黄润芝摸摸发髻,自信地笑道:
“倒是她身旁那个小白脸还不错,听话得很,要是以后他们倒闭了,可以收来咱家当个杂役。”
常鲁易不太赞同她的观点,尤其是对荣三鲤的评价。
不过结婚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关于女人的话是万万不能反对的,只能说:
“咱们家杂役够用了啊。”
“那就把天壮换掉,让他回乡下去,瞧他那傻了吧唧的样儿。”
常鲁易点头,“行吧,我以后多留点心。对了,你还去不去打牌?都九点钟了。”
黄润芝一听急了,抓起包就往外跑,连项链都忘了换回来。
经过大门口时,黄老头笑眯眯地对她打招呼。
“太太,出门打牌呀。”
她掩着鼻子,“哎哟,能刷刷你那一口大黄牙吗?恶心死人了……黄包车,这里。”
她挥挥手,招来一辆人力手拉车,坐上去后车夫一提中气,两腿生风,蹭蹭地就跑出了永乐街。
黄老头被她嫌弃惯了,没有放在心上,收回视线看着自家老太婆。
“你等着吧,常老板不会让对面开太久的,就算开起来了她没胆子在我们眼前抢生意。咱们可是干了十几年呢,她凭什么抢走?凭她那个小白脸?嘿……”
黄老头不屑地笑出了声,刘桂花担忧地看他一眼,总觉得事情没他想得那么好。
然而两人之间向来是老头拿把握,她插不上话,也只好听他的了。
这边荣三鲤二人吃完粉皮归还碗,就去街上逛。
要买的东西一大堆,桌椅、盘碗、筷子、铁锅……什么都要买,好在这里什么都有卖,不用特意跑到其他地方去。
荣三鲤手头不缺钱,自然什么都要挑好的,选桌子时她说出自己要拿来开酒楼,起码买个七八张后,店老板就给她推荐松木桌子,正正方方的,上面刷了一层红色的漆。
“你去常家饭庄吃过吧?他们家买得就是我们店里的松木桌子,又实惠又好用,才五角钱一张,用坏了就换,一点也不心疼。”
便宜倒是挺便宜,不过荣三鲤凑近了一闻,只觉得油漆味呛鼻冲脑。倘若拿它当饭桌,恐怕前几几波进店吃饭的人都像坐在毒气室。
刚才在常家饭庄的时候她也注意到,桌子腿磨损厉害,导致饭桌不停晃动,菜汤很容易洒出来。
“小楼,你觉得呢?”
她问完发现后者在发呆,推了推他。
“你在想什么?”
顾小楼回过神,看着店铺掌柜面带警惕,把她单独拉到一边,小声道:
“三鲤,你说刚才那个女人是不是给我们下马威?我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原来你还在琢磨这事?真可爱。”
荣三鲤忍俊不禁,掐了掐他的脸。
顾小楼俊俏的面颊眼看又红了起来,捂着脸恼怒道:“你不要不当回事,要是他们捣乱怎么办?”
“知道,你都听得出,我会听不出吗?”
荣三鲤抱着胳膊,脸上挂着肆无忌惮地笑,“你呀,只要乖乖听我的,保管这个酒楼将来红红火火。”
顾小楼将信将疑,总觉得她过于自信了些。
但是只要她开心,自信又如何?
他点点头,“你说得没错,对了,咱们要买哪套桌椅?”
最终荣三鲤还是受不了松木桌子那股劣质的油漆味,选择了店里质量最好的榆木桌子,买了八张,准备三张放楼上,五张放楼下,配套同材料的长凳和椅子。
松木桌椅一套不过一块大洋,榆木的却要四块,比锦州城里许多人一个月的薪水都要高。
四八三十二,沉甸甸的三十二块大洋交到掌柜手里。荣三鲤与他约定好,让他中午派人把桌椅送过去,临走时看见他家有衣柜卖,想起顾小楼的小杂货间里就一张床,便挑了个尺寸合适的,让掌柜一并送去。
顾小楼见一个小小的衣柜竟然要五块大洋,心疼极了。
“我一个男人,又没什么衣服,要那么好的衣柜做什么?不用买。”
“你是我儿子,我能让你受穷么?”
荣三鲤斜了他一眼。
掌柜投来诧异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再说话了,乖乖看她结完账,两人继续买其他的东西。
一上午下来,他们买了铁锅、菜刀、油盐酱醋、挂在窗户上的窗帘、记账用的账本、几坛子泡菜,还有一大串农家拿出来卖的腊肉熏鱼。
跑了许多趟,顾小楼凭一己之力将这些东西运回家,放在后院里。
看着地上琳琅满目的货品,还有即将装修完成、焕然一新的店面,他飘飘忽忽的,感觉自己像在梦里。
自己居然真的跟三鲤开酒楼了!
放在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正感慨着,荣三鲤走到他面前,递出纸笔。
“你来写份招聘启事吧,咱们得赶紧招人了。”
“招谁?”
“厨子啊,杂役啊。”
酒楼不是小摊位,两个人可忙不过来。另外荣三鲤虽有菜谱在手,却没有当大厨的经验,手速肯定跟不上,前期必须找个现成的厨子来掌勺。
院里有套石制桌椅,顾小楼在上面摊开纸,毛笔吸饱墨汁。
“有什么要求?”
“杂役的话勤劳肯干就好,待遇按照市面上的开。至于厨子……至少有三年的酒楼掌勺经验,最好会做早点。”
顾小楼按照她的吩咐写好,字迹朴茂工稳,是正正经经的隶书。
当晚他就贴到了门外,第二天早晨黄老头来开工,见外头贴了张大白纸,横看竖看一个字也不认识,找来街头算命的帮忙。
等对方念完,他手中的木盆哐当一下落了地,呆若木鸡。
就他这与世无争的安静作风,怎么看都适合去教书,而不是在这里卖鱼。
顾小楼确实也问过他一次,得知原来他本是平州城外乡镇上的一名教书先生,因招惹上乡绅恶霸被抢妻杀子,惨遭逐出老家,无处可去,才来锦州投奔一个远方亲戚。
亲戚是卖菜的,就介绍他卖鱼,无需技巧,只要会算账就能糊口。
顾小楼不是一个太有善心的人,当年要饭时没人帮过他,反倒被不少人嫌弃,于是等他被荣三鲤带回家,一颗心也只有面对她时才会宽容。
乱世之中,贺六的经历算不得惨,顾小楼听了也只是听了,没有太大感觉,仍旧嫌弃他的鱼不够大,偏偏荣三鲤指定了要与他做生意。
贺六看书看得投入,顾小楼都走到他身后了也没注意,直到他清清嗓子,贺六才猛地站起身,收起书赔笑。
“小先生来了,今天要什么鱼?”
顾小楼把荣三鲤需要的转达给他,他掏出笔记好,说明天一早就送去,姿势非常卑微。
顾小楼看着心烦,不跟他说了,快步回家去。
走到永乐街,他正好碰上几个从常家饭庄出来的食客,口中讨论着汆虾丸子有多美味,表情回味无穷。
他心情更差了,准备进门,一辆黑色小汽车从后驶来,停在常家饭庄门口。
难道还有达官贵人特地开车来吃他们家的汆虾丸子?
顾小楼躲到门柱子后面看,见车门打开后跳下来一个穿西服梳大背头的高个青年,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螃蟹似的进了门,声音嘹亮地喊了声:“娘,我回来啦!”
这人……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顾小楼眯起眼睛回想,脑中模模糊糊冒出一张油头粉面的脸,还有常清廷三个字。
常清廷,常鲁易……真是阿巧娘碰到阿巧爷,巧碰巧了!
他连忙跑到后院去,敲荣三鲤的门。
荣三鲤还在研究菜谱,闻声无语地打开门。
“你怎么又这样风风火火的,出了什么事?贺六的鱼卖光了?”
“不是……是……是常鲁易他儿子回来了!”
“回来怎么了?”
这街上的谁都知道常鲁易有个儿子,又不是稀奇事。
顾小楼看看四周,凑到她耳边快速说了一句。
荣三鲤听完不怒反笑,饶有兴致地说:
“这么巧,真是冤家路窄。”
顾小楼担忧道:“咱们跟常鲁易本就在抢生意,又揍了他儿子,现在怎么办?他们不会合起伙让我们关门吧。”
“他们要真想动手,那就奉陪到底。”荣三鲤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抬头问:“让你买的东西买好了吗?”
“贺六说明早就送来。”
“嗯,招呼客人去吧。”
荣三鲤说完竟然关上门,没有跟他商量应对方法。
顾小楼急得想敲门,抬手后想起她训他急躁时的表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手。
锦鲤楼里她是大老板,他是二老板,不能急躁,更不能别人还没找上门,就自乱阵脚,像什么话。
三鲤肯定有办法,她不是常说么,事情没来不招惹,事情来了不怕事。
顾小楼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平复下心情,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去了大堂。
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让他食不下咽的麻烦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当时他俩正和黄老头夫妇在后院吃饭,只听得大堂里门开了,传来一声“荣小姐”,等抬头时油头粉面的常清廷就已经到了眼前,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顾小楼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把荣三鲤挡在身后。
常清廷笑着拍了下巴掌。
他的嘴比旁人大,笑容让人毛骨悚然,仿佛张着血盆大口。
“荣小姐,真没想到原来你就是我家对面新酒楼的掌柜啊,你说这世上的事巧不巧?咱们怕是从命里带来的缘分,用英文怎么说来着……戴死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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