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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杜先生收敛起了倨傲,一只眼观棋、一只眼斜瞅着对手。
他的小眯缝眼中,划动着惊艳与算计。
静言也在看。
他对若萤并不陌生。
早在三年前,外祖隐居到合欢镇的那天起,他就知道她、知道镇子上很多的人和事。
钟家的关系、几房儿女的状况,他全都了若指掌。
他知道这三年来,是钟家的四姑娘一直在照应着外祖父。
穷人家的孩子,在他的认知中,大概是拘谨的、黑瘦的。孩童的话,还会拖着鼻涕,满口粗话、脏话,脸上花花搭搭地;有事儿没事儿喜欢咧着嘴笑,等人靠近了想要交谈时,却又撒丫子跑得老远。
像泥鳅一样滑溜,又像兔子一般胆怯。
可是,若萤的样子却颠覆了他先前的观念。
他从未见过如此遥远却又清晰的一个孩子。一只宽大的空顶帽,完全遮掩了她的面目,同时也掩饰了她作为孩童的一些特征。
新明沿袭了前朝的好些习俗,十二岁之前的孩童,不论男女,都会把脑门上的头发剃光,余下的抓鬏。或者是头顶上单独一个“冲天鬏”,或者是脑后俩鬏、三个鬏,有些则会梳满头鬏,看上去好像卷毛羊。
待到十二岁后,开始蓄发,直至及笄或加冠成人。
他刚才曾想过帮她取下斗笠,但她是个什么反应呢?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刹那的躲避——轻盈如风。
若不是他心思细腻,几乎要给忽略掉。
她似乎是有所思虑。
好吧,他也只能想到“思虑”这个词儿,虽然说,用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很不恰当。
只是很快地,她像是想通了什么,自己拿下了斗笠。
印象中的那个干枯若猴、一脸凶相的刁蛮丫头,在斗笠被掀开的一瞬间,灰飞烟灭。
她的额发没有剃,只在头顶上抓了个小髻,扎着绛红色的发带,乍看显得比同龄人要成熟一些。
她不像寻常的孩子,总会带着几分或轻或重的孩子气,似乎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
她是凝重的,就像——身边这棵记不清年岁的老杏树,那实在是一种很难用三言两语描述清楚的感觉。
从她的脸上,很难猜得到她心里的起伏。她看上去确实是呆的,呆得让人很容易忽视。
而事实上,她就在那里,千帆竞渡、万木枯荣,她才是那个历经沧海三迁的人。
身边的那些纷纭、那些悲欢离合、那些自以为是命运主宰、人生主角的人,不过都是她的陪衬。
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惊疑、失措。
一切的变故与不可预料,在她这里,都是曾经的见怪不怪。
所以,很难得的,当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那一抹欢喜和喜悦时,他竟然有些受宠若惊。
看得出,他给她留下了一个很不错的印象。
她坐在他身边,他能听到她的细细的抽气声。
她是觉得他身上的药味儿奇怪呢,还是好闻?
应该不讨厌吧?
小孩子,能这么沉静的委实罕见。
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却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用自己的方式观察你、了解你。
谁说这孩子戆直痴傻?以讹传讹,害人不浅啊。
假若不是见到了真人,他也会跟世人那样,把她划归为头大没脑的那种人吧?
他从未见过如此聪慧的孩子,稍加指点,就懂得举一反三。
她居然能够说出“下棋如打仗”这样的话来。
他的震惊已无以复加。
他不禁联想起某些药草,比如最最常见的起阳草。生吃的话,会导致腹痛,可是取其种籽焙熟服下,即可止痛;其根,能够温中、行气、散瘀。
她就像是这种草,上下、表里有别,须得用心去钻研,才能够透彻了解呢。
……
“啪!”
杜先生掷了棋子,伸个懒腰站起来:“横竖是个死,早晚都一样。”
他对若萤,倒是没有像对静言那般疾言厉色。
若萤仍旧盯着棋盘,似乎已经陷入棋局中。
耳边,杜先生扬声大叫:“没病的小子,叫你拿鱼竿过来,怎么回事!”
草屋里慌里慌张奔过来一个小厮,满头大汗:“回太爷,小的刚才在和面,腾不出手来。看您下棋,以为你不着急……”
杜先生嗤之以鼻:“你当我老糊涂了吧?以为打个马虎眼儿就过去了,是吧?”
那小厮抠着指甲缝里的面粉,嘟囔道:“怎么会呢,您老多精啊,谁敢糊弄您……”
杜先生眉峰一蹙,盯上他的手:“你刚才在哪儿涮的狗爪子?”
小厮的脸腾地就沸红了,慌不迭地把手背到身后,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杜先生的眼睛就瞪得比牛铃还大,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原地转悠着找趁手的家要打那小厮:“你把水缸当面盆了是吧?我猜也是!下作的东西,还敢说不是欺负我老眼昏花?你家主人打哪儿划拉你这么一个混账东西回来!”
那小厮见事不妙,扭头就跑,口中拖着哭腔:“太爷你至于么!反正都是能入口的,就当面汤水喝不行么!还有,小的不叫没病的,小的叫无患,无患子,那是治病救人的好药!”
杜先生越发气得胡子都要飞上天了:“还敢犟嘴!过两天就该把主人踩到脚底下搓揉了!”
转向静言,义正词严道:“带着他赶紧走!以后别再来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用这种人,就不怕抓错药造出人命来?”
静言含笑道:“太爷放心,他抓药极为小心。”
杜先生原本是想抓个软弱的撒气,静言这么说,岂非等于堵上了他的气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