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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祥宇觉得,自己好像从未曾如此仔细地端详过一个人。
用心去看、去猜、去遐想……
这一刻无比美好。在他眼里,那端坐在圆桌旁的少年,就如同一尊新刻的玉雕,曲线细致、眉目淡然。
那头发曾经遭到焚烧,这会儿还未长长,因此只在后脑勺挽了个马尾巴,紧紧扎束着朱红描金云纹刺绣发带。
虽是小小一根发带,却不容小觑。
李祥宇认得那用料和纹饰,是王族才有的奢华与秩序。
应该是王世子的意思,给一个平民用这等奢侈之物,倒像是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与朱家的关系亲密似的。
许是怕他给人欺负吧?所以才会想到在他身上打上这种明显的烙印。
王世子的人,谁惹得起呢?
头发刷子下面有好多碎发,则用网巾约束着。黑色的网巾越发衬托得面如月华,有几分飘渺虚幻的意味。
这也正是四郎给他的印象。
身上的直裰已经脱掉,只着了家居的白色衫裤儿,冷不丁一眼望去,宛若雪娃娃一般。
李祥宇禁不住朝那身衫裤多瞅了两眼。
四郎在世子府养伤一阵子,从里到外似乎全都贴上了世子府的标签。
这身衣衫所用的面料,和王世子所穿的里衣怕是裁自同一批丝绸,就连那花纹、都一模一样。
许是怕受凉,又在外面搭了件苍色全缘边刺绣半臂。胸前没有系带,松松地挂在身上,如一袭流烟,大有随风拂漾之态。
脚上没有穿云袜,光脚靸着草鞋,五个脚趾头居然一般齐、一般大,就像是面团捏出来的似的。
这跟他以往所欣赏过的“十八金莲”,是完全不同的模样,也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一种全新的、澎湃的心情。
他几乎能够想象到这双脚曾经都去过哪里:翻山越岭、爬树上房、打架斗殴……
若萤忽然转过脸来。
正想得出神的李祥宇就觉得自己的心思给看破,袖底的手禁不住握紧成拳。
这便是四郎的神奇之处了,叫人想要靠近、但却又害怕太近的话会给吸进去。
“怎么,四郎想说什么?”
若萤微微歪头,像是自说自话:“布帛银钱这些千篇一律,没什么稀奇。如果……如果是要点别的,会怎样呢?”
李祥宇张口结舌。
没错儿,活到而今,这样的论调却还是头一次听到。
敢情这种事儿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啊?
这么严肃的事儿,怎给四郎说的跟集市上卖菜似的!
但是对上那双执著而认真的眸子,他竟无法说不。
“四郎果真事事特别……”
“那就是可以试试喽?应该不会让大人们感到尴尬吧?没人做过,不表示没有道理。有道是送礼要投人所好,我这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最好不要。”李祥宇隐隐觉得脑袋发胀。
一方面,他期待着那神奇的一幕发生,但同时,又担心发生这样的意外。
“四郎想要什么?为兄的买给你就是了。现在想不到不要紧,几时想起来了,说一声,这边给置办好了,到时候跟聘礼一起送过去,也不费什么事儿。”
说这话的他带着几分怨气。
若萤自然知道原因。
她不禁有些恼。
这会儿就开始不满了?要不是因为他,哪来那么多破事儿?好好的若苏,明明可以嫁到一个好人家去,结果却给他迷了心窍,自甘堕落到要给人做小的地步,要为他付出那么多!
要他出那些聘礼怎么了?嫌多?这个事情上,撇开私人恩怨不说,她倒觉得老太太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钟家的女儿不是什么赔钱货!要不是若苏年纪到了,若再年少三两岁,就凭着那一手上乘的刺绣,得给家里添盖几间大瓦房、买上几头牲口?
这些,李祥宇究竟有没有设身处地地替人考虑过?
一味的光想着自己的面子里子,你要有所犹豫,开始的时候为什么不坚辞呢?
驴不喝水,谁能强摁头?
这个男人,日子过得太顺了,碰到一点小挫折就怨天尤人了么?这样的性情,要如何顶天立地?莫不是以后都要人哄着、捧着、顺着,才行?
不过是个安分守时不入流的训导,有什么神气的!真把自己当大餐了,是么?
不过,这会儿他就是想后悔,也晚了。
她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为了苏苏的名节,必要时,可以牺牲别人的利益。
嫁进李家,这是苏苏的憧憬,更是母亲的心愿。只要母亲和苏苏能够开心,她会竭尽所能满足她们。
“李祥宇。”
忽然听到这一声呼唤,李祥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但一点他是确定的:有生以来,能这么连名带姓叫他的,只有面前这个人。
托大,突兀,冷冽,深邃,叫人猝不及防却又无法躲避。
从“大人”到“李祥宇”,谁能告诉他,四郎心里到底拐了多少道弯?
“四郎请说。”除了称呼,还有令他更为关切的问题。
“你跟我大姐的婚事,改在了哪天?”
“九月十五。”
“李祥宇,我能相信你吗?”
李祥宇用了一点时间来咀嚼她的这句话。
似乎是有点后悔?是了,四郎打一开始就不满意这桩婚事。为了打消他的非分之想,上次差点废了他。
但事到如今,还有后悔的余地吗?
李祥宇莫名地窃喜。
他发现一个事实:四郎不乐意,似乎他这边就会感到舒服些。
能够打压四郎的机会并不多,能让四郎动气是否也算是技高一筹呢?
“四郎这话怎么说?”他故作糊涂,只为能套取到更多的把柄。
“我跟你说过吧,我信不过你。”若萤倒也毫不客气。
“我对苏苏,是真心的。”
说出这话,他发现四郎的拳头似乎紧了一紧。
对,就是这样,四郎越是舍不得的,他越要使劲儿争抢。
他就不相信了,四郎会动手打他。
敢打他,他就敢保证带着一身伤招摇过市去。让所有人都看看四郎的真面目,逼得四郎最后不得不跟他低头道歉。
他看上四郎的那颗头颅了。
若萤对他的满目挑衅表示出了不屑:“李祥宇,今天没有外人,你跟我说实话:生不出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问题?”
有一瞬间,李祥宇想要夺门而逃。
他不敢直视对方,害怕直面那双能够洞彻一切的眼睛,还有那份仿佛穿越了万水千山、见惯世情冷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淡漠气息。
以对方的年龄,不该过问这等严肃问题的。但是,从对方身上,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
也不见故作深沉的老气横秋。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面前这个人才是苏苏的亲生爹娘。
“为什么不回答?”
追问已近乎咄咄逼人,显然,对方很介意这件事。
“咱们先小人、后君子。如果是你的原因,现在改口都还来得及。你的体面,两家的体面,我会负责打点妥当。否则……别怪我六亲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