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MistsofDragonMasters迷雾中的驭龙者

第83章 Chap.2:阿尔斐杰洛 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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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直的红金发丝纠结成一根根长条,布满尘埃,犹如油腻发黑的枯草。落在肩上、与脖颈接触的每一秒都是痛苦的折磨。身体上的污垢凝成块状,好似一个个斑点,肆意地散落在皮肤上的每一处,发散的气味几乎让人晕厥。到了现在,已经连一丝痒的感觉都没有了。

离开温暖干净的洗澡水,与肮脏秽物作伴的日子,不知不觉已享受了半年。无论是散发出臭味的头发、身体,还是许久不曾更换的衣物,都已经成为虱子们休憩的暖巢。也许它们正在以我躯体搭建的舞台上嬉戏跳舞?阿尔斐杰洛避免这么想下去。

时间过得真慢啊。他想。日子一直都在坚持数,可他的神志却在逐渐失去,对昼夜往替的感觉不再如进来前那样敏锐了。之所以还能记得个大概,还要多亏楼上狱友贾修时不时的提醒。

在这半年左右的日子里,柏伦格来过三次。除开第一次不说,第二个月他又来看他,第三个月也来过。每次他都温和地开导阿尔斐杰洛,向他说明俯首认罪的种种好处。最近柏伦格不怎么来了,阿尔斐杰洛还有些挂念他。毕竟,只有他肯在自己最落魄困难的时候,施以他的绵薄之力劝慰自己。昔日对首席恭恭敬敬的龙术士们,早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一群攀高踩低的混蛋!然而阿尔斐杰洛的痛心之处,并不来自于那群他从未真正在意过的家伙。他不曾料想,苏洛居然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自从阿尔斐杰洛身陷孤塔,苏洛一次都没有露面。可是,自己又能责怪他什么呢?

阿尔斐杰洛日渐消瘦憔悴,同时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偶尔,他会在守卫送来每日一顿的稀汤稀粥前自言自语。他遵照柏伦格的嘱咐,诚心地悔悟自己的罪过。但不管他说什么,态度有多么真诚,结果都是那样。守护者们从不理会犯人的忏悔,尽管有时候会露出嫌恶的眼神瞅他几眼。阿尔斐杰洛知道他们既非聋子也不是哑巴。可无论他怎么说,他们都不会给予任何反应。在这些家伙眼里,我不是人,只是一块整日吃喝拉撒睡的臭石头。有时候,他会想摸后背。那里的鞭伤早就好了。可他却觉得,痛意在逐渐返回,排山倒海般地袭来。守卫对他的漠视好像人贩子抽打在他身上的皮鞭,使阿尔斐杰洛感到屈辱至极。想当年我还是首席的时候,你们哪个敢怠慢我?

如今,所有驻留于孤塔的守护者,阿尔斐杰洛已经全部接触过了。他们共有八人,每人轮流负责全天的事务,但是值班没有任何规律。八人里,阿尔斐杰洛目前唯一知道姓名的是守护者霍兰特。原因在于他不仅是个看守,更是这里的主厨。每天咽下肚的那些粗劣食物,都由他烹饪。霍兰特心情好的时候会多烧些带油水的菜,但大部分时间只供应清淡的稀汤。平时,他跟其他看守一样为犯人送饭,再有就是打扫楼道,更换火炬,清洗便桶。芭琳丝将粗活脏活扔给这八名守护者,把更为轻便的任务委托给除她以外的另三名龙族看守——金荻斯、陶瑞斯和桑契斯。那三人不常出现在西塔。通常是来巡视犯人的情况,确保他们安然无恙。阿尔斐杰洛觉得自己比较喜欢金荻斯。他会哼歌,虽然总是跑调。每当沉闷的塔楼里响起欢快的小曲,他就知道是金荻斯来巡逻了。陶瑞斯也还凑合,至少会用与守护者相比稍微和善些的眼神看待自己。他们基本不与犯人说话,但起码当他是人。他们的名字是在一次偶然的楼道交谈中被阿尔斐杰洛窥听到。至于桑契斯,则从来没有好脸色。他是孤塔最冷漠最古怪的看守,总是忽略阿尔斐杰洛,往楼上跑。因为桑契斯另有使命——隔三差五地揍一顿他的主人。

这对主从之间的仇恨,阿尔斐杰洛通过与贾修数月的相处,已经有所了解。贾修从身为火龙的从者手中骗取了一团龙炎,封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借口是自己学艺不精,消灭达斯机械兽人族时总有压力。结果,被主人谎称拿来御敌而借给他保存的龙炎,成为了他报复杰诺特的制胜法宝。遭到欺骗的桑契斯从此深深地记住了主人的残暴。他主动向两位龙王请命,到孤塔担任守卫,作为禁锢野兽的镣铐,坚定不移地看管自己的主人。贾修因情节恶劣的私斗行径,被剔除出龙术士的行列。龙王判处他无期徒刑,将他终生囚禁在孤塔服役。自那以后,桑契斯就一直留守在这里,半步也没有离开。

岁月并不能抚平所有伤痛的痕迹。桑契斯对主人的虐待就是明证。他愤怒的拳使贾修负伤累累,也使得自己沉没在无边的、与主人同等的痛苦之中。他是对自己被贾修欺骗感到无法释怀?还是为了偿还容貌被自己的力量所毁的杰诺特?那个身心均受到巨创的男人,一定也从未忘却过那团直触肌肤的炙热龙炎吧。否则,他绝不会时刻注意着要回避他人试图窥探自己脸上伤疤的眼神。那件事彻底改变了两对主从。桑契斯看透了主人的本性,而马西斯则认为主人没用。但是对于这桩理应让听者义愤填膺的真实故事,阿尔斐杰洛得知后,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事实上,他始终都很沉默。随着入狱的天数一日日累计,阿尔斐杰洛与贾修的对话愈渐稀少。贾修是他在这座仿佛与世界隔绝的孤塔里唯一的交流者。尽管大部分时间,都只是他单方面地表达热情。楼下的狱友变得一天天寡言起来。贾修常常感觉不到那里有人存在的迹象。

“我明白,你现在开始陷入到我当年的那种情绪了。”有次,贾修忽然说。那时候,他刚吃好饭,精神倍增,桑契斯也有两个礼拜没教训过他。“黑暗,阴冷,恶臭,寂寞,还有饥肠辘辘的胃。每天感受到的只有这些。期盼自由,但希望日渐远去。周围尽是群冷血动物,不理你,更不拿你当人看。你在他们眼里就是头猪,还是头吃不饱饭的猪。但你该庆幸,至少还有我陪你说话。”

我难不成还要感谢你?阿尔斐杰洛把嘲弄的疑问压进心底。他迟迟未能将摆在眼前地面上的鱼汤喝完。每天都只吃重复的、食不知味的东西,他早就想吐。

“刚关进来的头一年最难熬。”贾修好像对始终不给自己回应的阿尔斐杰洛的反应早有预料,因此丝毫没有在意,继续兴趣盎然地往下说,“所有能打发时间的办法,我都试过了。抛开为了逃亡大计而进行的钻洞挖墙不说,我特别期待虫子从外头爬进来。看见蜘蛛,就数它结网的时间,数一张网有多少个结头,多少分叉。看见耗子,就看着它爬墙、觅食,甚至还让我瞧见好几回公老鼠跟母老鼠颠来倒去地交|配。墙上、地上的石头,我都数了个遍。耗子、蟑螂的老窝筑在哪,我也全都了然于心。我还数自己拉的屎。马桶里的粪便堆积如山,味道再臭都闻不到。最长的一次,我坚持了九天才把马桶拿过去让他们倒!有那么一段日子,我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不再流动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好像外面的人类都已经灭绝了。到了第三年,我开始想,自己可能一辈子也出不去了。”

贾修诉说那段难熬岁月的全程,阿尔斐杰洛都只是麻木地听着。他一言不发,任对方尽情倾泻肺活量,黯淡无神的紫罗兰眼眸目光凝滞,盯着沉在汤里的咸鱼肉。

第四个月起,守卫陆陆陆续续带来了几个新犯人,关在较低层的监牢里。他们都是守护者,其中不乏有在审判会上指证自己的畜生。他们犯了罪?雅麦斯怎么不保你们呀?阿尔斐杰洛恶毒的猜想和由此而生的快乐往往持续不了多久。因为那些人总是关不了几天就能出狱,最多的一个也只待了一星期。他们犯的错实在太小了,他想,小到根本不值得龙王劳心费神地提防。

慢慢地,阿尔斐杰洛意识到,他们不要我死。那些统治龙族的腐朽老者不要我的命。他们要我活下去,以便长久地折磨我。而他们折磨我的方式……

阿尔斐杰洛开始逐步确信,这里有某种魔法,能消磨人的心志,夺走他们的希望。或者称妖术更合适。它藏在哪里?在时有微微银光飘浮闪烁的铁栏上?厚不可测的黑石墙壁里?还是监狱中的每一粒空气尘埃,都已染上那邪恶的魔法?那应该是种结界,他想,施法者应当是两位龙王。就是这股结界的力量,渐渐消磨了贾修的越狱念头,也使得自己的精神恍惚萎靡,情绪消沉低落到不愿多话,更让那抹向卡塔特复仇的决心土崩瓦解。

为了医治好像得了抑郁症一样孤僻少语的阿尔斐杰洛,贾修动起了脑筋。比起听人讲述大段冗长的故事,人们往往更愿意回答疑问。于是,他开始问问题,期望其中的某一个能引起对方开口的兴趣。“龙族和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战斗进行到哪一步?”他问,“这些年有什么收获?”“你第一次出任务去了什么地方?”除此之外,贾修还会问起龙王,询问他们的身体,还有杰诺特。“那个白痴怎样了?”他问,“死了没有?”

对于贾修锲而不舍的搭讪,阿尔斐杰洛没有一次理睬。他就像看守此处的守护者那样无视着贾修,仿佛自己是个不需要跟他人沟通的死人。直到某次,贾修突然问他,“你是怎么当上龙术士的?”阿尔斐杰洛虚无涣散的眼睛里终于聚起了一丝活人的色彩。“你不可能自己找上卡塔特。是谁举荐的你?”贾修的提问,终于撬开了阿尔斐杰洛的金口,将久远的记忆从混沌的头脑里唤醒。

“苏洛……苏洛,还有……卢奎莎。”

吝惜口水的前任首席终于说话了。他坐在高窗下,用生涩的语言回答贾修。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违和感,就连咿呀学语的婴孩都讲得比他流畅。

“哈,那两个人,”贾修听清楚后,发出了一阵干哑的笑声,“他们怎么找上你的?”

“苏洛到剧院看了我的表演,把我引出去……在一个雾气缭绕的巷子里。”阿尔斐杰洛大致叙述,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卢奎莎……假装被人抢了钱包……”

“他们设计认识你。”贾修替他总结。

“他们游说我,叫我放弃剧团主演的地位……和我即将接手的铁、铁皇冠老大的宝座。我没有答应……”

急性子的贾修出人意外地没有催促。他耐心倾听,仿佛一条健步如飞的猎狗,等待被甩在身后的蜗牛缓慢蠕动。

随着叙事的深入,阿尔斐杰洛的话语逐步艰难起来。倒不是因为他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实际上,他的声音早已趋于平稳,变得和平常一样流利。真正艰难的,是回忆。

对于一个眼光永远朝前看的男人而言,回想过去的事是个极其痛苦的过程,尤其是如此遥远的旧事。阿尔斐杰洛的头犹如宿醉一般痛。他继续费力地在自己枯朽干涸的脑海里进行挖掘。“……后来,我的养父萨尔瓦托莱准备将他一把手的位子传给我的那天,在他的宅子上,苏洛出现了。他原本是萨尔瓦托莱的死对头安东尼奥雇的打手,却突然转投于我父亲的麾下。萨尔瓦托莱临时变卦,反悔传位于我……不,那本来就是他为了诱骗我布下的圈套。一把把匕首朝我刺过来。我浑身浴血,几乎发狂,突然间手上舞起大火。火焰回应我的意志,冲向敌人。除了达里奥,我父亲的副手,我把他们全部烧死了。苏洛看着我与他们厮杀,在我快死的时候,治愈了我身上的伤。我自知处境危险,必须尽快逃命,于是赶到剧院,向爱人道别。本想等风头避过再和他团聚。可是朱利亚诺,那个我深爱了七年的男人,居然背叛了我,投向他人的怀抱……”他低哑的嗓音里逐渐带上哽咽,随后是一阵只有被狠狠伤过心的人才会发出的咆哮,“他早就背着我和别的男人偷情了!”

“你是同性恋?”

贾修无法遏制住震惊的情绪,嚷叫一声。阿尔斐杰洛对他语气里潜藏着的一丝排斥的意味浑然不觉。

“我被全城通缉,走投无路,在一家酒馆喝酒,想一醉方休。卢奎莎找到我,为我解开心结。随后……我就听从她和苏洛所说的去往卡塔特山脉的建议……他们一直在暗中保护我,让我看清了父亲的真面目。如果没有他们,我早成枯骨。”

尽管阿尔斐杰洛陈述的故事支离破碎,听起来不着边际,但其中最关键的意思,贾修还是领会了出来。

“不用说了。我已经听得非常明白。”他嘲弄般地哼了一声,“黑魔法。”随后吐露出这个词,异常嘶哑的嗓音仿佛破损的沙漏,“卢奎莎酷爱制毒炼药,研究邪门法术,对迷魂术最为在行。那个女人虽美,但却是一朵毒花,千万别被她的外表迷惑。我对她实在太了解了。”

你凭什么了解她?难道你也跟她睡过?卢奎莎的脸庞,她唇边令人匪夷所思的邪笑,她诱人的、酥软的乳|房,逐一晃入脑中……阿尔斐杰洛颓然摇了摇头,脸庞阴雨重重,为当年因冲动而犯的错误失声苦笑。“我也曾那样怀疑过。”他说,“所以,在跟他们离开前,我要求他们立刻教会我催眠黑魔法,从那场火灾里唯一的幸存者达里奥嘴中问出了真相。”

“结果怎么样啊?”贾修把嗓门吊起,用刻意拉高的声调问道。语气中的嘲笑尽显无遗。

“是萨尔瓦托莱。”阿尔斐杰洛生硬地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布置的。他早就起了杀心,想要除掉我!既然他这样无情,我杀了他也什么关系——”

“傻子。”贾修一边拍打大腿一边笑道,“你这十足的傻子。”

“你也觉得我傻?是啊。曾几何时,我是那样的信任他……”

“白痴。”贾修再也受不了了,用仿佛对待弱智一般的态度骂道,“你养父真可怜,收养了你这么个蠢蛋。”他用特别嫌厌的口气喝叱出断言,仿佛舌尖流转着剧毒。“你被苏洛和卢奎莎耍得团团转,还以为他们是在帮你。要我说,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从最初他们结识你到最终你被他们说服,处处充满了阴谋。”

“不可能。”阿尔斐杰洛摇摇头,矢口否认。

“你曾是首席,龙术士中的佼佼者。在人脑中植入思想的深度催眠的要理,你应该比谁都懂啊?不需要我这个差点不能在奥诺马伊斯门下毕业的平庸之辈教你吧。”

嘀,阿尔斐杰洛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微量的血沿着他优美的唇型往下滴。这一刻,他浑身都战栗了。尘封的记忆从僵硬的脑子里跌至而来,将一个个早已模糊的人影送到他眼前。突然改变主意的萨尔瓦托莱,和突然背叛自己的朱利亚诺……他心想。而费里切死前流在脸上的血泪……

“不会的,”阿尔斐杰洛双手抱着头,牙齿重重地咬住下唇,极力否认,“苏洛……不会那样对我。”

“看来你是真蠢。”贾修再次笑起来,“蠢得没药救了。”

“你这条毒蛇——”阿尔斐杰洛从没感觉自己像现在这般语穷词尽。他大吼一声,喉咙火烧一样的疼,仿佛里面腐烂了。“狗杂种!”他破口怒骂,火辣辣的嗓子又痛又干燥,“凭你也想挑拨我跟苏洛的关系?!”

“哈哈哈……骂吧,骂吧。”贾修几乎笑得喘不过气,缓过来后粗声说道,“好了,首席,今天就先聊到这里。你不敢面对真话,而我则受不了你自欺欺人的固执和愚蠢。”

阿尔斐杰洛以往的巧言善辩好像全都被孤塔的结界吸走了。突然变得拙口笨舌的他,为自己无法对贾修的妄语提出反驳而恼怒不已。不过,把阿尔斐杰洛气得浑身冷颤的贾修,最终也没能得意多久。他被自己洪亮的笑声所害,屈服于闻声赶到的桑契斯拳脚相交的武力下。桑契斯用一顿他完全抵抗不了的暴打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算是替阿尔斐杰洛出气了。然而这一次,阿尔斐杰洛却全无半点心思去关注他们。那一晚,贾修在昏迷的状态下睡死过去,阿尔斐杰洛则在彷徨和不安中彻夜无眠。

龙术士的治疗术缓慢消除着贾修身躯所受的创痛。他对魔法的运用早已生疏,因此,治愈进展得非常不顺利。等彻底恢复到无碍,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里,无论他说什么,唯一能给他解闷的那个人连一句都不回答了。

令人无奈地,贾修没能用问问题的方式解决楼下狱友的“抑郁症”。阿尔斐杰洛的“病情”不可避免地一日日严重下去。虽然已经对这个挑拨离间的小人厌恶到极点,但在有的时候,阿尔斐杰洛倒也会认真地思考贾修所谓的真话。只不过每次,他都会在这么想的第一时间强迫自己停止。他知道,自己是受了结界的影响才会变得脆弱敏感,对任何事都疑神疑鬼。无论现实有多么令人绝望,我也决不能被龙王的结界支配。那样,就正中他们的下怀。

阿尔斐杰洛入狱后的这段时间里,贾修似乎在慢慢变得理智和清醒,而自己的变化却与他大相径庭,正逐渐朝混沌的深渊坠落。结界让他昏昏沉沉。渐渐地,他似乎习惯了与臭味共存,在老鼠出没时小寐。黑牢里没别的事可做,要么呆坐要么睡觉,再或者学贾修用手刮墙。可惜阿尔斐杰洛舍不得自己的指甲。

他时常在深夜里就着月光,观察自己的手。他早已断绝与任何人的交流,不再忏悔,不再理睬贾修,也不在乎守卫的态度。对着自己的手发呆,好像成了他唯一的爱好。

眼前的这双手,他几乎认不出来。不仅肮脏消瘦,还很苍老。粗糙的皮肤因受冻而裂开。指头弯曲的地方,骨节凸出,看起来尤为可怖,犹如老巫婆的枯爪。最关键的是指甲。得不到修剪的指甲长得过长,顶端早已变形,向内凹,内测遍布污垢。莫非这也是贾修要不停磨指甲的道理?

看着属于自己身体一部分的这双手,阿尔斐杰洛哭笑不得。它们砍过敌对帮派的杂鱼,灼烧过「铁皇冠」成员的心脏,取走过养父的生命,抚摸过爱人的脸颊,挥舞过剑刃,握紧过神杖,绽放过绚烂的魔法,撕烂过异族的铁皮。坏事好事,它们全都做尽,但它们从来干净整洁,一尘不染。这真是我的手吗?阿尔斐杰洛惊悚地盯住它们。我怎么当初没问奥诺马伊斯讨教些带有奇特功能的魔法呢?比如自动清洁,自动去垢……

外在的变化不仅局限于双手,还体现在其他地方。阿尔斐杰洛觉得,自己的体重至少轻了十分之一。他摸摸胸腹,手指能轻易勾勒出肋骨的形状。它们在枯槁的皮囊下骚动,好像根根长矛,随时要戳出来。伴随自己数月的灰毛衣和黑马裤已显得很大,松松垮垮地搭在瘦骨架上,里面空空荡荡,能塞进两件棉袄。他抬手拈起两股头发,看了看。璀璨夺目的红金色已经褪显成惨淡的深色调,仿佛一根根深红的尖针刺进他的肩。再碰碰脸颊,好似在摸骷髅,手感让他感到恐怖。阿尔斐杰洛突然好想照镜子。

在黑暗、阴湿、异味和心灵煎熬中虚度光阴,与不断地消磨削减着自我意志的结界做抗争,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六个月。这一年里,阿尔斐杰洛不停回想从前。当年,他挫败阿迦述王的军队于比萨,龙族的掌权者们以满载赞声和鲜花的宴会欢迎他。现在,却用阴谋和陷阱将自己囚禁。阿尔斐杰洛默默忍受着审判会之后遭到的所有冷遇和白眼,只有柏伦格的善意能给他些许慰藉。

可是,柏伦格在连续三个月都前来探监后,终于无法避免地接收到了来自守卫队长芭琳丝的威胁。此后,狱中的阿尔斐杰洛再也没见到他。阿尔斐杰洛感到,自己被彻底地抛弃,遗忘了。他想起苏洛,觉得他对自己好无情,好残忍,但其他人对我不也很无情吗?曾经,他全心全意地为卡塔特尽忠,对提携了自己的龙王感激不尽,结果他们回报他的,却是冷冰冰的监狱。

许久以前,自己被佛罗伦萨通缉,是卡塔特的龙族收留了他。如今,他报效卡塔特的满腔热情,却被龙族统治者自身的傲慢和冷漠浇灭。他们就像萨尔瓦托莱那样舍弃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仿佛是一个轮回。只有身为被抛弃者的这件事没有改变。

拥有如此腐败政权的卡塔特,值得龙术士们前仆后继地效忠吗?那些或因向往、或因现实所迫,而奔赴卡塔特壮美龙山的人,有几个能得到善终?他们怀揣着改变命运的想法,最后,仍难免被命运所毁。

偶尔的孤夜里,阿尔斐杰洛会想起那个由于劳累过度而病死的少年。

虽然身体远弱于常人,但却是个一心想要寻求、突破自我的极限,愚笨可笑又惹人怜惜的小家伙。

「……我是真的很想确定一下,自己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他说过这句话,阿尔斐杰洛想起来。那时,他躺在床上,迟迟不退的低烧吸走了他的生气,但当他如此告诉阿尔斐杰洛时,眼里的迷茫顿时清空。

阿尔斐杰洛至今还记得雅士帕尔死前的呓语,记得他最后的微笑,还有他如何暗淡了目光,离开人世。在他临终的床前,阿尔斐杰洛瞪着他暗沉而了无生气的脸庞,拼命质问他,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他记得自己紧紧地抱住他失去体温的躯体,怎么也不愿放手,嚎叫着,期盼他能够回来。最后是艾德里安和克莱茵将少年的遗体从他手中夺走,阿尔斐杰洛自己一片茫然。

你的极限在哪里,你已经看到了。可我的呢?我的极限又在哪?

近来,自己梦见雅士帕尔的次数逐渐增多。他在梦中对他说话,声音绵长而悲戚,充满哀伤和思慕,仿佛他尚在人世。阿尔斐杰洛时常觉得他就在身边,无论梦境还是现实。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塔楼里,身影出现在铁栏外。那是真人?还是鬼魂?他几乎能听清雅士帕尔的每一句话,看见他生动的微笑。这种感觉太过真实。仿佛受到了某种引导,阿尔斐杰洛想要回应他。而当他终于因按耐不住心中的想念而开始自言自语地与少年交谈时,他忽然意识到:我没救了。

尽管雅士帕尔的幻影时常光临阿尔斐杰洛空虚寂寞的梦境,却无法给他带去一丝慰问。频频出现幻觉的症状,是理智在慢慢丧失的证据。我抵抗不了,他想,我失败了。龙王张开的大网正在将他吞噬。有谁,能够帮帮我?

哀恸的心声,无人聆听。阿尔斐杰洛绝望地环抱膝头良久,低声呜咽,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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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是这样。在看到铁栏前的汤碗时,守护者不悦地啧了一下嘴。

里面的稀汤一点没少,保留着原样。器具摆放的位置一点没动,仍旧处在原位。深觉自己的活儿白干了的守护者嫌弃地瞪了一眼拒绝进食的犯人,把手伸进两根护栏之间,准备拿走原封不动的汤碗。就在碗底刚刚提离地面时,一阵悠扬的小调将他的注意力勾走了。

“金荻斯大人。”这名守护者赶紧把碗放下,站直身体,回过身唤道,声音里透着敬意,“您怎么来了?”

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下午,金荻斯哼着歌从楼下走来,“我过来巡视一下。”他看向地上的碗,疑惑道,“咦,犯人没吃东西吗?”

“是的,这两天一直都是这样。不肯吃饭。”

“那你们就能省点力气,少关照一份便桶了。”金荻斯语气幽默地打趣道,然后用稍微认真起来的声音进行吩咐,“把吃的留着。你先下去吧。”

无论是守护者的离去,还是金荻斯的靠近,牢里的阿尔斐杰洛都漠不关心。他敞开四肢,躺在冰冷的地上,沉重的天花板悬在头顶,朝他压迫而来。四壁将他围困于此,而在外面,广大的世界正等着他,但他不能出去。

“你想把自己饿死啊?”

绝食是有点麻烦,但是金荻斯知道,这是龙王的“宁神结界”改造犯人的必经过程。结界散发的力量会瓦解人的意志,在此期间,信念被弱化,快乐被剥夺,所有正面的、积极的情感一点点丧失,包括求生的意志,但与此同时,仇恨和任何逃脱、反抗的念想也会跟着离开。绝食最容易发生在这个阶段。而再过一段时间,犯人的神志又会慢慢恢复。他们会把黑牢当成一个只是有点狭窄的屋子,用这样的心态毫无怨言地居住。两种情况会不断循环。等阿尔斐杰洛的意志彻底屈服于“宁神结界”的威力下,他就不会再对审判他入狱的龙族怀有任何恨意了。

“我知道孤塔供应的东西是挺难吃的……嗯,主要是霍兰特那家伙的手艺太差劲了。”金荻斯一面用轻松的口吻调侃起身兼孤塔掌厨的霍兰特,一面带着不解的眼神望向仰躺在牢里沉默不语的红发男人,“但是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每天的口粮本来就少,你再不吃,可不就得饿死了嘛。”

在几个龙族的看守者中间,金荻斯向来是最好说话的。不过阿尔斐杰洛仍然对他关心起自己饮食状况的殷勤程度感到讶异。今天他是哪根筋搭错了,到底有何贵干呢?自己如果没记错,这名火龙族男子对芭琳丝尤其言听计从,可谓是她最贴心的臂膀。

金荻斯站在铁栏外踱步,时不时往里面瞟上一眼。仰面躺在地面的男人,凝滞的目光对着天花板,就好像一个痴呆症患者。金荻斯想要再次询问,就在这时,始终不理睬自己的阿尔斐杰洛突然旋身坐起,动作快如猛禽。

他听到了脚步声。不是龙族,不是守护者,不是任何人。

“耳朵倒挺机灵的嘛。”看到阿尔斐杰洛跪坐在地、背脊挺得笔直的模样,金荻斯不禁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夸张,于是抿嘴轻笑起来,“有位稀客来看你。”他忍住笑下去的冲动,说,“芭琳丝貌似放行了。”

这头火龙的话,阿尔斐杰洛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就像一只钻出洞中的土拨鼠,竖直身体,机警地分辨四周的植被里是否潜伏着猎手。愈加临近的步伐,完全吸走了他的心神。

孤塔结界的成分里应该包含了切断外界魔力的效用。阿尔斐杰洛从未感知到贾修的魔力,就是这个原因。现在,来者的魔力,他也完全读取不了,全凭声音进行判断。

那不紧不慢、沉稳至极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快要到达这一层了。

金荻斯对于这家伙会理睬自己实在不抱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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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抱什么希望。他无趣地挠了挠脑袋,眼神往地上分毫未动的稀汤瞥了瞥,再凝视犯人,说道,“我把这给你留着,最好吃掉。别跟自己的肚子较劲。”这么说完,金荻斯迈步下了楼。

阿尔斐杰洛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压抑着惊讶和激动的紫罗兰眼睛朝楼道壁台上的烛火望过去。原本平稳燃烧着的烛火因一抹人影的掠过轻晃起来。被一股莫名的欣喜所牵扯,阿尔斐杰洛的心好似跳到了嗓子眼。

“这里的规矩,噢——不,芭琳丝订下的规矩。探监只能有十分钟哦。”他听到金荻斯这么对上楼的人交代。

“我知道了。”回答的声音带着久违的熟悉。

并不吵闹的楼道间,金荻斯吹起小调,脚步渐远。另一个人的脚步却在扩大。

对于他的到来,阿尔斐杰洛并非完全没有想过,却也从不曾抱有过度的期望。

然而,就在脚步声停止下来的那一秒,他突然害怕了。本该起身相迎,可他却呆滞地坐在原地没动。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直到他在自己逃避的视线中,看到那个人……

苏洛清晰的身影浮现在视网膜上,人已站在栏杆外。被剥夺了一切名号的红发男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抑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和鼓动不已的心跳。

他所深爱着的男子就在眼前,身穿紫灰交加的斜纹外衣,系一条普通的黑皮带,佩着长剑和匕首。守卫没有没收他的武器?但这并不能让阿尔斐杰洛的惊讶保持太久,因为每逢柏伦格前来探视时,也没有一次被拿走挂在腰间的神杖。

“阿尔斐杰洛?”带着确认的表情,苏洛沉吟道。

被叫到名字的男子怔怔地、出神地望着他,思念的烈火像要从两眼中喷射出来,似乎要凝望到天荒地老。但是,在下意识地想到什么之后,又果断地、怵然地移开视线。“你,你怎么……”阿尔斐杰洛干哑的喉中好不容易挤漏出了一丝声音。可只说了这一断句,舌头就没办法再转动了。

他声音之微弱、沙哑,以及其中含着的闪躲意味,让苏洛吃了一惊。“我来看看你。”他答道,专注地凝视对方。

眼前男人急剧的外貌变化让他大为惊愕,几乎认不出来。比起初识于佛罗伦萨浓雾密布的深夜,离开比萨海边的城堡,持剑酣战于林间空地,参加亚撒的葬礼,走出囚禁着佛熙特的山洞,以及八、九年前执行完基辅的任务回卡塔特复命的最后一次相见时,现在的阿尔斐杰洛看上去至少老了十岁。垂落在肩的红金色直发遍布着灰色的脏物,曾经明亮得好似盛了星光的紫眸如今晦暗无神,眼中血丝云集。脸孔变得消瘦,眼窝凹陷,眼圈乌黑,外加从未有过的细纹。整个人更是瘦削得不像话……

感觉到苏洛的眼神中似乎带了些不敢相信的意味,一抹尴尬的微笑霎那间掠过阿尔斐杰洛唇角。“……这不是个重逢的好地方。”他低沉地说。

“的确不是。”苏洛蹙了蹙眉,左右环顾了一下牢里的环境。

在心爱的男子那双扫视全场的灰绿色眸子的目光下,阿尔斐杰洛的第一个反应是羞怯和逃避,“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他垂下眼睑,瞥向地面,硬邦邦地说,“很可怕是不是?”

“不可怕。”苏洛的视线转回来,凝固在他脸颊,“和印象中没怎么变。”

“撒谎。”阿尔斐杰洛脱口而出,急着把他的话堵住。“我一定又邋遢又丑陋,让人厌恶。”虽然说着自我贬低的言语,但阿尔斐杰洛没有哭诉,更没有怒吼。他反而在笑,仿佛要用笑掩饰着什么。唯有视线不敢与苏洛碰撞。“你也看见了,”他的目光晃向周围,呆怔地看了一圈,“这里连厕所都没有,只有一个臭气熏天的便桶。洗澡……就更不可能了……”

“这里的环境确实很差。但你的样子好憔悴。”与红发男人游移的视线正相反,苏洛的眼睛一直盯住他,“阿尔斐杰洛,你有好好睡觉吗?这里应该最不缺时间睡觉了。”

为了不让自己如今的模样暴露在那双眼睛之下,阿尔斐杰洛尽量把头压低,始终蜷缩在原地。“就像你所说的,我有的是时间睡觉。这事随时都能干。可是,其他的就……”

“你想要什么?”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舒舒服服地泡个澡……”阿尔斐杰洛笑了,骨头在皮下颤抖。许久都没有饱餐过一顿的处境,使他被饥饿感折磨得病恹恹的,加上他长时间不见阳光,肌肤变得格外苍白。因此,哪怕他在笑,也只是一抹带着倦态和病气的惨笑,“哪怕溺死在水里,也能含笑瞑目。”

看到他惨淡的笑容,苏洛揪心不已。他苦涩的诉说更令他感到一阵哀戚。以前,这是个多么骄傲,志向多么高远的男人啊。“真抱歉,”苏洛的话声透着深深的担忧和遗憾,“拖到现在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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