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这柄拐棍儿,握着还合适么?”
伙计从石咏背后探个头,问赵德裕。
赵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棍儿,站起身,拄着走了几步,觉得颇为合适,慢慢点了点头,伸手指着石咏对那伙计说:“记他账上!”
那伙计欢快地“唉”了一声,转身就跑。
石咏听了这话一肚子郁闷:这叫什么事儿!
然而他想了想,自己又转过来:赵老爷子小中风一回,半边身子都不大利索,恐怕下半辈子都少不了用拐杖了。既然是以后常常要用的东西,那就该干脆置办一件好一点儿的。
只是算在他账上么……算了!石咏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于是他问了两句赵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转而又问:“老爷子,您看您之后的打算,这是想要回乡么?”
这位老爷子,被奸商所骗,官府所欺,亲子所弃,若是不回乡,留在京里还有什么活路么?
赵老爷子却两眼放光,冲石咏一伸手,问:“你身上有多少现钱,都给我?”
杨掌柜在一旁看着石咏这样,忍不住心里暗笑,以为这石咏毕竟年轻,手上的活计再巧妙,见过的世面到底有限。他一扯石咏的衣袖,两人一道,先在门房等候通传,随后有人引着,杨镜锌在前,石咏在后,两人沿廊庑入内,穿过一进院子,来到一座翼楼跟前。前来接引的人就先退下去了,杨镜锌与石咏就只屏声静气地在翼楼门口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本子,看着是个外书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这书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闻了,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