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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文学城欢迎您那时候, 或许是在江北备战繁忙, 又匆忙回兵救主,他无暇顾及别的琐事。高洛神记忆里的李穆, 披着染血战甲,留蓄寸许长的凌乱髯须,以致于遮挡住了他半张面颜。
淡淡血腥之气, 眉下一双深沉眼眸, 便是当时那个前来救城的兖州刺史留给她的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今夜,面前的这个男子,却和高洛神印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着黑衣大冠, 腰束嵌玉鞶带, 那把遮了面容的髯须不见了, 脸上干干净净,两颌之侧, 只泛出一层成年男子剃须后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颌线条清隽而瘦劲, 双目炯炯,整个人显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陆柬之,或是高洛神所习惯的父兄他们的气质,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时, 不但是建康年轻一辈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从军建业者。
他的手, 执风流笔毫, 亦执杀人之剑。
但, 纵也投身军旅,军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却少了李穆的杀气。
和穿什么无关——这是唯有经历过尸山血海、蹈锋饮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里的一种令人不安的隐隐压迫之感。
他进来后,便立在她的面前,注视着她,既未开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颜皓齿,极是美丽。
从七年前柬之去后,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妆示人。
周围安静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声。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紧张无比。
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了头,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对望了片刻后,她朝他,慢慢地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仿佛犹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动了一动,随之自己除了头冠,迈步走到她的身畔。
这种时令,若穿得单薄了,夜晚起风之时,高洛神偶还会觉得冷。
应是饮了酒的缘故,他却仿佛有些热,薄汗已然隐隐透出衣背。
“可要换衣?”
迟疑了下,高洛神低声问。
他便抬手,待要解去腰间那条束缚着他的腰带,手臂忽地一顿,停在了半空。
一只纤纤素手,已朝他腰间伸了过来,指尖搭在带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从床畔站起身,个头与他肩膀齐平。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对而立,被他衬得愈发娇小。
一双羽睫微颤。她垂下了眼眸,并未看向他。
不过短暂的迟疑过后,那只玉手,便为他解了扣带,将它从他身上轻轻除去。
他不动,只是微微低头,默默看着她继续为自己解衣,旋即顺从地转身,抬起双臂,方便于她。
外衣。中衣。当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湿了背的内衫亦半除之时,他感到身后那只隔衣搭覆在他后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后感到那只手,抽离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转过了头,见她神色略僵,双眸视线定定地落于他的后背,仿佛见到了什么世上最为丑陋的东西。
“我可是令你厌惧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喑哑而僵涩。
在他后背之上,布了数道旧日战事里留下的伤痕,俱是不浅。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后的刀痕,伤口之烈,当初险曾要了他的命。如今虽已痊愈,但疤痕处,依旧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条青紫蜈蚣,看着极为狰狞。
高洛神抬起眼睛,对上他那双暗沉的眼眸,片刻后,微微摇头。
“我在想,这里如今可还疼痛?”
她轻声问他。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并不见厌惧。而是吃惊过后,自然流露而出的柔软和怜惜。
他眼底的那片暗沉,瞬间霁散。
“早不痛了。”
他凝视着她,亦低低地道。语调极是轻柔,似在安抚于她。
高洛神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取来一件干净内衫,见他自己已除了汗衣,露出精壮上身,面庞不禁微热,不敢多看,微垂眼眸,将衣衫递了过去。
他自己穿了,系妥衣带。
经此对话,二人之间起先的那种疏陌,仿佛渐渐消失,非但高洛神,便是李穆,看起来也显得自然了许多。
“大司马……”她一顿,改口。
“……郎君从前曾救我于危难,我却一直不得机会向你言谢。此刻言谢,但愿为时不晚。”
“你无事便好,何须言谢。”他微微一笑。
或是有了近旁那片红烛暖光的映照,此刻他望向她的目光,看起来是如此温柔。
面前的这个男子,和传言里那个手段狠辣,排除异己,一切都是为了图谋篡位的大司马,实在不同。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到心头茫然,便沉默了下去。
他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亦不再开口,只是不停地看她。
二人之间片刻前的那种短暂轻松消失了,气氛再次凝滞。
“你必是乏了,早些歇了吧。”
他迟疑了下,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静默。
“我知你嫁我,并非出于甘愿。你不必顾虑。只要你不愿意,我是不会强迫你的。”
他又说道,语调平和。
高洛神的心底,顿时生出了一种仿佛被人窥破了阴私的羞耻之感。
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便转过头,避开了,背对着他,慢慢解了自己的外衣。
锦帐落了,二人并头,卧于枕上。
她闭着眼眸,双颊酡红。
他小心地靠近了些,试探着,轻解她身上中衣。
那只曾持将军剑杀人无数的大手,此刻竟微微颤抖,以致数次无法解开罗带。
最后一次,终于叫他顺利解开衣带之时,那手却忽又被她的手给轻轻压住了。
“郎君,日后你会像许氏一样移鼎吗?”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凝睇枕畔那情潮暗涌的男子。
李穆和她对视片刻,抽回自己的手,坐了起来。
高洛神亦不知自己,怎就会在这种时刻,如此贸贸然问出了这话。
话才出口,她便后悔了。
她仰于枕,望着侧畔那个凝重如山的男子的坐起背影,心跳得厉害。
良久,不闻他开口。
她闭目:“是我说错话了,郎君不必上心。”
“你可知道,我当初投军的初衷?”
他忽反问。
高洛神睁眸,见他转过了头,俯视着自己。
她睁大眼眸,一动不动。
他的视线巡睃过她那张娇花面庞,笑了笑。
“我十岁那年,家中坞堡被北人所破,我父战死,所幸得一忠心家卫的拼死护卫,我母得以带我死里逃生。我至今记得我母带我渡江之时的情景。北岸有追赶而至的胡兵在放乱箭,不时有人中箭落水,渔舟狭小,挤满了人,哭声震天,近旁一艘因人上得太多,至江心被浪打翻。和我一路同行逃来的乡邻,在江中挣扎呼号,很快被浪卷走,不见了踪影。”
“还在北地之时,他们无时不刻都在盼望大虞的皇帝能派军队过来,盼望赶走胡虏,让他们得以拜自己的皇帝,穿自己的衣裳,耕种自己的土地。盼了那么多年,大虞军队确曾来过,不过打了个转,便又走了,什么也看不到!到了如今,连最后能够容身的一块地方也没了!”
“他们只想活下去。没有死于兵火,躲过了北人一路追杀,也没被身后乱箭射中。现在只要渡过这条江,就能抵达汉人自己的地界。眼看那些就在前方了,一个浪头打来,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
他顿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