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想对我以身相许

29.029、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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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临世。

有风卷长空而过, 铺开血气弥漫成雾。那白恰似红炉点雪,在乌压压的人群中,最是鲜明。

相隔不过数丈, 头顶是雷鸣不歇, 身前是人头攒动。而她微微仰首看他,眼底倒映不出那些人,也倒映不出那些景,好似她的眼里, 千般万般,也只能容得下他一人。

看他一人独立于高处,长身鹤立,神容寡淡,一如既往的高不可攀, 凌夜眸光闪了闪,终究轻轻一敛。

却是还没把目光转到别处, 就听有人惊道:“是圣尊!圣尊来了!”

圣尊郁九歌——

无数人立即看向立在最高处的那个白衣人。

就连江晚楼也是奇道:“郁九歌?他什么时候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转而问身边的重天阙,“你知道吗?”

重天阙摇头。

至尊同至尊之间, 其实有着一种极为特殊的感应, 否则他二人初见凌夜, 也不会一眼看出凌夜是新生的至尊。

至于郁九歌, 他中了重天阙的女儿吟, 所以重天阙对他的感应要比平时更加明晰。

明晰到何种程度?

即使郁九歌彻底敛了气息, 重天阙也还是能感应到他所在的大致方向。而假如两人之间距离近些, 那感应就会更清楚,重天阙要找到他,简直是轻而易举。

可事实是,打从郁九歌消失开始,到得方才他出现的这段时间里,重天阙完全没有感应到他的存在。

仿佛郁九歌是真正的消失了,抑或是死去了,以致于看到此刻万众瞩目的人,重天阙面上虽不显,但心里也是着实诧异。

郁九歌有什么手段,他焉能不知?可偏偏郁九歌熬过了女儿吟,这会儿又突然而然地出现,饶是重天阙再没什么头脑,也要第一时间认为此间定然有什么蹊跷古怪。

他这样想着,转头看了眼凌夜,而后又转向隐于人群之中的郁欠欠。

起初他还觉着那小孩就算不是郁九歌的儿子,也一定是郁九歌的什么侄子外甥。可眼下,见郁欠欠竟是看都不看郁九歌,只密切盯着凌夜,重天阙想了想,低声对江晚楼道:“那人恐怕不是郁九歌。”

江晚楼说:“你怎么会这样觉得?”

重天阙说:“你发现什么了?”

江晚楼指了指郁九歌,道:“你仔细看他身上的东西。”

重天阙依言细观。

这一看,方才发觉,难怪他感应不到郁九歌的存在,原来郁九歌身上有件法器,把女儿吟遮挡得严严实实,任谁都瞧不出这人其实正被剧毒折磨着,灵台都要崩溃了。

“倒也不愧是圣尊。”江晚楼毫无诚意地感叹道,“换作别人,哪还有心思去锻个新的法器出来?早要被折腾死了。”

重天阙没说话,但观其神态,明显是默认了。

于是他再看了看郁欠欠,见后者已经把目光转移到了郁九歌身上,一副担忧且紧张的模样,他想了又想,还是把那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给抹去了。

只是个寻常孩子而已。

他想,身份再特殊,也不会有郁九歌本人来得特殊。

当即重新望向郁九歌,果见这人没看他们任何人,只遥遥睨向正高高坐着的郁欠欠。

接着唇微微一弯,竟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来。

刹那间流风回雪,月朗风清,连周遭升腾而起的血雾都不忍玷污一般,若有若无地绕开了去。

郁欠欠也咧嘴冲郁九歌笑,天真之态纯然天成,不带丝毫伪装。

两人对视一眼,很快双双收回目光,再没看向对方。

周围人也只循着郁九歌的视线打量郁欠欠一番,没看出这小孩有什么特别之处,便继续对着郁九歌猛看,企图把圣尊天人之姿细致到头发丝儿都能记得是什么样,好拿来以后在别人面前吹嘘。

这样一来,便也无人发觉,郁欠欠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握了握,又慢慢松开。

还好。

郁欠欠冷静地想,没人看出异常来,和他预想的一模一样。

就是凌夜……

他不知想了什么,才松开的手指,又握紧了。

旁边有人这时反应过来,疑惑道:“听那位姑娘方才所说,她认识圣尊?可看圣尊的样子,好像并不认识她?”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也认识圣尊,可圣尊也不见得认识我啊。”

“她可是新尊!”

“那又如何?圣尊常年呆在九重台,鲜少外出,你何时见过圣尊到处跑了?”

说得也是。

那么凌夜是何时认识的郁九歌?

为什么他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除了……

郁欠欠皱了皱眉,心中忽而沉甸甸的。

一个不太美妙的想法渐渐生出,迫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果事情真是他以为的那样,那么他想他终于明白凌夜当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失踪数日的圣尊突然出现,众修者好好瞻仰了一通,便把注意力放回在凌夜和凌怀古的身上。

于是好容易才缓和些许的氛围,一下就又恢复了先前的紧张。

雷鸣再度响彻,湖水翻涌,血腥之气寸寸蔓延开来,天地间,一片肃杀。

而那握着刀的人,分明毫无动作,只单单站在那里,就让无数人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手心都不自知地出汗。

躲在凌怀古背后的凌夕更是面色惨白,浑身发抖。

她近乎失态地死死盯着凌夜,生怕一个眨眼的功夫,凌夜就会一刀劈过来,把她劈得头破血流,横死当场。

因她完全能感受得到,此刻的凌夜,是真的想要杀她。

想当着父亲的面杀她!

凌夕完全无法理解,之前在玉关洞天里的时候,凌夜还口口声声放过她,不会杀她。怎的这才出来,不仅对父亲说出那样的话,还杀机全数对准了她?

难道是又发现什么,断定她就是害她的罪魁祸首,这才连最后一点姊妹之情都要抛弃?

可明明,明明……

白头仙,真的不是她下到她身上的!

“凌姑娘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作为,着实让我等敬佩。”

有人突然开口,打破沉沉死寂,打圆场似的道:“我金玉宫多年未出至尊,如今出了位凌姑娘,实乃金玉宫大幸。不知姑娘欲何时封尊?我等也好做准备。”

循声一看,竟是金玉露。

此时金满堂气息犹未平复,她一手扶着他,一手给他疗伤,眼睛却看向凌夜,继续说道:“金玉宫里,姑娘可有看中的地方?但说无妨。”

众修者闻言,神色纷纷一变。

这话说的,竟是要当众给新尊送道场?

这拉拢未免也太明显了点吧?

尽管要送道场的乃是一方帝君,殊不知这种当众拉拢甭管双方是何身份,最是让人下不来台面。更何况新尊新尊,新得不得了,除她自己之外,她背后的凌家又没什么势力,她若不收帝君送的道场,岂非就是要和金族翻脸,从此再也不以金玉宫人自居?

连金满堂都觉得不妥,低声道:“母亲?”

金玉露没理他,只定定看着凌夜。

见她分明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却还是不以为然的样子,金满堂也只好想她许是自有打算,便未再多言。

凌夜这时答道:“没有。”

金玉露追问道:“整个金玉宫,都没有吗?”

凌夜说:“嗯,没有。”

说到这里,金玉露没再问下去,只露出个有些遗憾的表情。

旁人看她二人未有要翻脸的作态,当即也都松口气,心道好险。同时却也好奇,整个金玉宫都没有能入她眼的地方?这眼光得多高啊。

和其余三尊不同,凌夜封尊,是没有道场的。

所谓道场,乃修行学道之所,普天之下唯至尊才能开设。道场一旦开设,便表明该至尊往后会讲学传道,还会开山立派,广收弟子——凌夜是不会做这些的。

彼时她身怀白头仙,为了找寻解毒的方法,连觉都睡得谨小慎微,哪里还有心思去开设道场?郁九歌费尽口舌,和她好说歹说,她也没同意,铁了心地要在深山老林里住着,怎样都不肯动摇。

最后还是郁九歌捏着鼻子把自己的道场让给她一半,叫她安生住下,免得“一代至尊连个囫囵居所都没有”的话传出去,教人笑掉大牙。

当然,除这么个原因外,凌夜不开设道场还有个原因,那就是她并不认为她有教导徒弟的能力。

她向来自诩她虽封尊,却是在修习刀法时顿悟,而后稀里糊涂晋入至尊。让她教人练刀炼药还好,她于修行一道上委实没有太多感悟,何苦叫她去胡编乱造?平白误人子弟。

所以不管怎样,以前也好,现在也罢,凌夜是绝对不会开设道场的,自然金玉宫里也就没有她能看上的地方。

不过这番回答在不知情的众人听来甚是狂妄,当下便有人暗道她心高气傲,连金玉宫都看不上。

好在金玉露已然不再多说,凌夜就也提刀,往前走了一步。

事已至此,即便金玉露故意出言打断,以拉拢她为噱头,意图维护凌家,她的目标也仍旧非常明确。

她一定要直面凌怀古,把她想了许多年也没能问出的话说出口。

她想知道,过去的二十多年,他于心何安?

他到底,有没有良心?

“踏。”

此处离湖水太近,土地湿润泥泞,一脚踩下去,竟有血色的泥水迸溅开来,染上衣摆。

然衣服是纯黑的,污血溅上去,只让那颜色变得深重了些,什么都没能留下。

还不如她刀上的血让人印象深刻。

随着这么一踏步,紧盯着她的凌夕也不知臆想了多少种落入她手里的下场,竟思绪一转,抖抖索索地对凌怀古说道:“父亲,姐姐她,姐姐她拿到了金玉宝珠……她,她要,要……”

她要解毒了!

话没说完,金玉露已然讶异道:“凌姑娘拿到了金玉宝珠?”

金满堂道:“是。”

金玉露的表情瞬间变了。

她本以为要么是金满堂拿到了金玉宝珠,要么就如他先前所说,他虽找到了金玉宝珠的藏匿之地,但宝珠里诞出了头异兽,他没法认主,只得和金樽好好斗了场。由此,玉关洞天承认他的实力,才把少君之位予以他。

可现在,她却得知,金玉宝珠是在新尊的手里?

这,这……

凌夕都把话说开了,金满堂也只好道:“母亲,方才那头异兽,是从金玉宝珠内部出来的。”

金玉露闻言,犹疑道:“出来的?”

金满堂颔首应道:“它把金玉宝珠撞碎了。”

包括金玉露在内,所有人都震惊了。

把金玉宝珠撞碎了才出来?难怪那异兽那么凶悍,要三尊联手才能击杀。

不过金玉露想的更远。

异兽把金玉宝珠撞碎了——

碎了的金玉宝珠,于他们金族,于他们金玉宫,还有何用处?索性让新尊拿了去,也好过外人对金玉宝珠可否堪为神物的非议。

只是这样的话,问题就来了。

他们金玉宫要往哪里再去寻一个新的神物?

能令一个名门望族传承千百年不衰的神物,究竟有多么难得,别人不知,她身为帝君,还能不知道吗?

如果找不到新的神物来替代金玉宝珠,那么他们金族从此就是没有神物的名门望族。这样的金族,还能叫名门望族,还能继续统御金玉宫吗?

答案很明显了。

心中忧思颇重,然金玉露却没过多地表现出什么来。她只看向凌夜,问道:“金玉宝珠一事,凌姑娘怎么看?”

凌夜答:“不夜星落,世西日轮,赤凰翎羽这三样神物,怕也是要有所异动。”

金玉露道:“那今日过后,凌姑娘莫不是要前往另外三族去?”

凌夜如何听不懂她言下之意,当即看她一眼,回了个“嗯”字。

当然要往另外三族去。

只是在去之前,她要先把凌家的事给解决一下。

金玉露再道:“那邪尊和魔尊……”

凌夜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各走各的。”

金玉露心道果然。

千年未曾出世的金玉宝珠突然而然地诞出异兽,没道理另外三族的神物还好端端的。指不定面前这位新尊还没到地方,新的异兽就已经出来了。

这样的话,她就能放心了。

要没神物,大家一起没神物。如此,岂不平等?

第二次答完金玉露的问话,凌夜没停留,又往前踏了一步。

这回再没踩进泥水里,因她缩地成寸,直接来到离凌怀古不过五步之遥的地方。

一个恰好能让她完美动用断骨的地方。

凌夜一过来,围在凌怀古身边的人群立即散开。他们眨眼间便让出了好大的空,免得她突然拔刀相向,殃及无辜。

见状,金玉露分明还想再开口拦她一拦,可到底按捺住了。

金玉露心里清楚,都说再一再二不再三,自己拦凌夜两次,她没朝自己动手,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自己若再拦,那就真的是视新尊于无物,即使被凌夜杀了,也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思及于此,金玉露看了眼凌怀古,递过去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

凌怀古没回应。

他凝视着凌夜来到他面前,神情却还是淡淡的,无动于衷。

巧的是,凌夜也神容淡漠,却又不教人觉得她是在赌气,而是她真的不将凌怀古放在眼里。

是了。

为尊者,天上地下何处去不得,何苦要偏执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更别提她和凌怀古,和凌家,有着无论如何都无法转圜的血海深仇。

“啪嗒。”

恰在这时,断骨刀上最后一滴血,缓缓滴落。

那声音细微极了,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可听在凌怀古耳中,比空中的雷鸣更响。

响得他灵台一片清明,眼神也愈发淡然,颇有种从容之态。

教人完全看不出,他此刻心中想的,乃是凌夜今日恐怕真的要让那刀沾上他和凌夕的血,方能收刀回鞘。

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个沈千远。

若非凌家只他一人守在这里等少君之争结束,沈家也没来什么人,他倒还要担心凌夜可会大开杀戒了。

凌怀古这么想着,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沉默依旧。

凌夜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少顷,她再抬步,却不是更加直面凌怀古,而是脚步一转,朝郁欠欠走去。

仿佛对她而言,凌怀古这个相处了二十余年的父亲,还没有那个半路捡到的小孩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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