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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茂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死前穿着的那套衣服上确实是有个“木”字。
只是一想到那个“木”字的由来,林茂的额角却是跳了跳。
他死前那段时间病得厉害,不爱见人,晕晕沉沉间一日三餐衣食住行皆由常小青打理。等到他回过神来时,那江湖中武功第一人不知为何竟然便迷上了制衣——林茂从里衣到外袍,一针一线皆出于常小青之手。
林茂是真心觉得这样有些不大妥当,然而看着那孩子一幅极认真的钻研模样,难免少了几分底气同他说这回事,便寻了一个机会,同他开玩笑道“这份活计自古以来理应是由自家媳妇儿经手,小青你却是辛苦了。”
偏巧,那一日恰好金灵子也在一旁伺药,那人来疯的二徒弟不仅没帮着林茂打消常小青这份热情,反倒积极地怂恿他多学些绣花花样——
“你老是让师父穿着这样素净的衣服怎么行,若真是哪家的媳妇儿,总要在那袖口衣襟上弄些精巧的花样才对."
林茂当时听着就觉得眼皮直跳,第二日再见到到小青,就看到那高大健壮的男儿面目凝重地坐在窗前,手中持着一根细如牛毛的绣花针,正小心翼翼对着花样往林茂的里衣裳绣花。
当时林茂实在没忍住,将小青叫到窗前骂了一顿,恨他不好好在江湖上出人头地,每日在自己床前做这些妇人般的伺候之事,说着说着平白心中多了七分心酸三分无奈——他也知道是常小青天性孝顺才这般细心守着他这没用的师父。后来糊里糊涂的,常小青的绣花大业便止于这场沙哑低沉的喝骂。他往林茂里衣裳绣的,原本应当是个“林”字,不过因为绣得慢,到最后也只绣了半个字,歪歪斜斜一个“木”字绣在了袖口。
林茂那一日骂他骂得胸,到底体谅他的心意,日常便常常穿着这件里衣,直至他病得药石无医,病得在常小青的胸口断了气,直至他冷冰冰硬邦邦裹着这层衣下葬。
想来乔暮云看到的便是那个“木”字便产生了误会。
林茂从记忆里回过神,正想解释,乔暮云又抢先在他前头开了口。
“如今你喉咙受伤略重,怕是不方便讲话。我令人拿些笔墨过来,你要是想说些什么写下来可好?”
他小心翼翼地说,眼神中倒是透露出了一些羞赧。
说来也是,自从与这位木公子相遇之后,乔暮云就愈发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那人一颦一笑都被他刻在脑海之中,没事便忍不住从心底翻出来细细地品尝一番。那美少年之前伸手在自个身上手指轻划的场景自然也是如此,只是乔暮云将那一日场景翻来覆去没日没夜地回想了许多遍,渐渐地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味。再然后,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木公子当初恐怕是想以指代笔,好同他沟通,只是他当时满脑子都是那等龌龊下流的事情,理所当然便想歪了——倒也难怪后来木公子再看他时,视线总像是带了小勾子,略有些刺人。
偏偏木公子就是那样带着几分恼意瞪着他,他也依旧是觉得心口甘甜。乔暮云一边觉得自己当初竟然有那般龌龊的想法实在该死,一边又被木公子瞪得全身酥麻,便不敢多抬头,拍拍手令人抬了竹制的小几到了床上。
小几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叠天青色撒金笺,羊脂玉的笔托,湖州简家狼毫笔,一方明制古墨。
林茂暗自皱了皱眉,知道光是这套文房具所费怕是要三两金不止。他先前在温泉旁见着乔暮云,还觉得这孩子虽说出身富贵,衣着配饰上却看得出朴素刻苦修身——只是没想到这乔暮云到底是金楼乔家的人,行事自然一如他记忆中那般娇横奢靡。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了那支笔准备写下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想到原本极为简单的事情,如今却是难之又难——他手肘无力,手指更是酸涩不堪,光是拿起这支笔,整只手便颤抖不已。
“啪——”
还么来得及反应,那支笔竟然直直从林茂手中脱落,摔了下去,笔尖落在纸上,落下一团乌黑墨团。
(这是怎么回事?)
片刻后,林茂满脸惨白将笔放了回去,他左手扶着自己右手手腕,心中一半诧异一半惊慌。他早就知道死了一遍之后自己身体情况十分不好,却没有想到筋脉堵塞内息虚浮到了如此境地,竟然连双手持笔都做不到,那么他的武功……
“小青——”
等到手脚总算能动,林茂立刻急促地唤了一声,而后也不等那白发小徒弟的回应,直接偏过脸用牙咬起手腕上一带的一角,挣扎着将那一带从自己身上扯开来,就那样踉跄着从驴背上滚落在地。
白驴尾巴在屁股后面用力地拍了两下,微微侧过脸看了林茂一眼,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人类的狼狈姿态,它掀开嘴唇打了一个响鼻。灰驴听着白驴的声音,低声回应了一声,慢吞吞又往前走了几步,离那悬崖远了点儿。林茂这时候也顾不上仪态,连滚带爬往常小青那儿扑过去。不过他这时候也是穴道初解,血行不畅,走路时双腿都有些发软,趴在灰驴身侧,花了好一会儿力气才将常小青解下来。
结果常小青纵然这时候消瘦若骷髅,到底是身长腿长,等到林茂好不容易解开衣带,常小青偌大一个人便直直地往林茂身上坠下来,砰然一声闷响,却已经是像是肉墙一般将林茂整个人儿压在了身下。
“唔……”
林茂闷哼一声,被自己家的小徒弟砸得头晕眼花,鼻头正好被常小青下巴结结实实磕了一下,顿时好一会儿都眼前发黑,金星直晃,勉勉强强抬起手手在小青胸口推了好几下,最后也没能把他推开来。
灰驴看着白发男人身下艰难挪动的少年一眼,尾巴甩了两下,略有些嫌弃地走开来凑到那白驴身边,两头四条腿畜生嘟嘟囔囔自顾自地交流去了,徒留林茂一人仰面躺在地上,被常小青硬邦邦的一声骨头压得险些喘不过气。
“小青……你醒醒……”
林茂几番挣扎,愈发恨起如今自己这幅弱不禁风的模样来,同时心里也愈发有些不安,不知为何这样大的动静,常小青依然晕睡若死。
好在他推搡了好一会儿之后,常小青终于是有了一些反应,只听到他呼吸急促起来,凌乱白发间骤然亮起了两点鬼火——却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目光极专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林茂的面容。
“小青?!你怎么样?可还是有哪里不舒服?”
林茂察觉到常小青醒来自然大喜,然而常小青却并未回答他的追问,依旧只是睁着眼睛灼灼地盯着林茂。
白发凌乱地掩住了常小青的如今消瘦而憔悴的模样。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林茂竟然又恍惚了起来:
常小青已经长得同师兄那样相似了——
这念头飞快地滑过林茂的脑海,然后转瞬即逝。
常小青灰白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字异常沙哑。
“师父。”
常小青喃喃道,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眼角淌出一线湿润的水迹。
“师父,你不要再丢下了我了。”
他继续说道,眼眶周围有一圈异样地嫣红,他呼出的热气打在林茂的脸颊。
“我好怕。”
常小青话音落下之后,林茂顿觉痛彻心扉。
他也是知道自己养大的徒弟有着多么沉闷安稳的性格,若非能忍旁人所不能忍之苦痛还能面不改色,常小青也断不可能成为忘忧谷中武功最高的那人,然而这一刻常小青挨着他的脸,满头白发,憔悴不堪地红着眼眶说出那一句“我好怕”,听起来却比寻常孩童还要更加委屈和慌张。
林茂再没有如同此刻一般心疼起自己这太过于一根筋的小徒弟,原本推搡着对方的手不自觉便环在了瘦骨嶙峋的背脊上。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林茂对着常小青胡乱说道,一只手沿着小徒弟的背脊轻轻拍打了几下,掌心下凸起的骨节愈发让林茂心酸,也不知道自己死去的这段时间里常小青究竟是如何糟蹋起自己的身体,才变成现在这幅皮包骨头的憔悴模样。
“师父这不是回来了么。”
林茂补充了一句。
听着林茂如今清脆的少年音,常小青喉咙滚落出一声含糊的呜咽,他凑到了林茂的面前,嘴唇微微颤动,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小青?”
林茂带待询问,便看着常小青的脸一下子贴近了。
干燥滚烫的嘴唇擦着林茂的唇边滑过,然后干枯的发丝掩了下来——
林茂只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骨头架子松了松,他躺在地上看着灰白色的天空眨了眨眼,慢慢地转过了脸……
常小青已经垂下了头,下巴搁在林茂的肩头,双目紧闭。
竟然就这样清醒了不到片刻,就又昏迷了过去么?
……
林茂只觉得自己脸上之前被常小青嘴唇擦过的地方有些发烫,但他最后也没有多想,只是依旧十分担心常小青如今这昏迷不醒的状态究竟是怎么回事。
等到林茂好不容易从常小青身下爬出来,又是好一会儿过去了。
若按照最好的打算,他和常小青应该立刻在风雪变大之前赶紧沿着山道往忘忧谷内去,可是林茂心中挂念着无名老人,无论如何都得再回去一趟。
只是林茂确实是忘了,片刻前,他才对常小青说过,从今以后再不会丢下他不管。
脑袋里纷纷乱乱恰是狂风刮了灿然绽放的一树桃花,一时间像是有千头万绪,仔细想来又觉得脑袋空空,只留有林茂那张皎洁如月般睡去的脸。
隐约间,倒是有些念想如同鱼自深水浮出一般慢慢显现在他心间,然而他却实在是不敢去细想,只因为他下意识便知道,那念头若是真想明白了,只怕就是万劫不复。
但林茂那消瘦的身影近在咫尺,乔暮云又活生生用那仙白露把自己灌了个半醉,就算那念头再是有危险,也实在有些按捺不住的征兆。
心旌摇动中,乔暮云体内阳转功怕是也感应到他气息不稳,便自发地运转起来,恰好将这位少爷胸口那点绮念敲了个粉碎。
“噗——”
猝不及防间,乔暮云一掩嘴,一口鲜血徐徐沿着指缝流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