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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解冻, 雨水桃华,蛰虫鸣振,玄鸟将至,又是一春, 循环复始。
这一春, 本也只是一个寻常的新年伊始,但对于京城百官、在外王府、各文武衙门, 乃至大魏的万万子民来说,下月廿六,却是一个举国大贺的特殊喜庆之日。
这一年是昭平六年, 下月廿六, 便是皇帝五旬整的万寿之日。
今上自登基以来, 忽忽已然七个年头过去了, 在大臣们的私评里, 虽有严刑峻法、苛刻不近人情之嫌, 但皇帝修生养息,登基多年, 从无土木声色之乐,勤劳政事,夙夜不怠, 如今天下太平, 民安居乐业, 此为有目共睹, 故逢他五旬万寿, 不断有大臣上表,提议大赦天下,由礼部操办千秋贺仪,到时天下大庆,万民同贺,一道为皇帝祈福祝寿。
皇帝对于自己过寿一事,向来兴致缺缺,每年逢日,不过在宗庙内具礼致祭,百官不贺,年年如此,但今年,或许年纪大了,也或许是逢五旬整寿的缘故,皇帝竟一反常态,并未出声反对,于是元宵过后,由礼部、宗人府牵头,下属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协力,其余五部,朝廷九卿,无不放下别事,全都预备起了下月廿六的万寿庆典。众臣提议的设坛、建醮、建庙祈寿等项,均被皇帝否决,唯独去岁,东南沿海亦取得了剿倭战事的大捷,彻底捣毁倭寇匿于澎湖数岛的老巢,剿杀倭寇近万人,俘虏数千,余下如丧家之犬,惊惶逃回倭国,为患多年的沿海倭患,终于得以肃清,军民欢喜鼓舞,如今翘首只等海禁再开,兵部提议的万寿之日于皇城午门前举办一场献俘之礼,以此庆贺皇帝万寿,张扬国威,皇帝照准了,兵部遂操办。
深夜,三更将至,李元贵手执一表,匆匆入殿,面上带了微微的喜色,快步到了殿口,看了眼内里,见乌沉沉一片,问一值守小太监:“万岁歇下了?”
小太监低声道:“万岁略乏,奏折不多,亥时批完,便歇下了。”
李元贵捏着手中奏表,又看了眼内殿,迟疑着时,忽听黑漆漆内殿的深处,传出了皇帝的声音:“是李元贵?”声音听起来略带喑哑。
李元贵忙应了一声,将奏表揣入怀中,入内,燃了烛火,行至龙床前,将一面垂帐撩起,以金钩挂住。
萧列睁了眼睛,慢慢地坐起身。李元贵见他白色中衣的后襟上有层汗迹,贴于后背,额头亦隐隐浮出一层水光,似刚从梦中惊醒的样子,忙取汗巾为他拭汗。
萧列接过,自己慢慢擦了把额头。
“万岁头还可疼?自己定要保重龙体,那些糊涂人的糊涂之言,万万不必上心!太医也说了,万岁乃是肝火郁躁,气结于心,倘日常舒心缓气,身子自然便会好。”
从去年起,萧列的身体渐渐就没头几年好了,夜间眠浅,时有头痛。今日白天下朝回来,又疼了片刻,原因便是那万寿庆典,朝会中,群臣议预备事项之时,一身兼詹事的翰林学士竟上奏,称东宫关乎国体,乃朝廷大事,宫位却至今空置,朝臣无不焦虑,废太子已守灵多年,盼皇帝借此万寿之机,施恩召回,提点教化,助其裨益,则朝廷大幸,天下大幸。
这奏言虽然半句也没提复立废太子,但个中含义,却是不言而喻。
皇帝登基迄今七载,唯一的皇子,从前于太子位上被废,送去祖地守陵,这些年间,后宫再无任何动静,又据传闻,皇帝后宫如同虚设,这几年间竟从无召寝过嫔妃。朝臣表面无波,暗中却各种揣测,底下暗流涌动。尤其这两年,朝臣愈发关注此事,渐渐有人推测,皇帝应是有意复立太子,只是寻不到合适契机,如今操办万寿,便有嗅觉敏锐之人,譬如这位詹事大学士,借机上了一表,原以为揣摩圣意投其所好,却万万没有想到,皇帝听罢,勃然大怒,竟当场将那詹事革职,廷杖三十,随后怒气冲冲罢朝而去,留下满朝文武或战战兢兢,或骇异莫名。皇帝回了后宫,头痛便也发作,太医过来,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过来。
萧列并未应声,自己擦了擦汗,丢下汗巾,问道:“你半夜寻来,何事?”
李元贵忙笑道:“万岁,陇右节度使衙门的祝寿贺表连夜送到了,奴婢想起万岁的吩咐,不敢压下,方才带了过来……”
萧列立刻转头,看向李元贵。李元贵便从怀中取出那封打了火漆的贺表,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皇帝盯了片刻,慢慢地接过,启了火漆,手定了一定,终于里头抽出贺表。
薄薄一张纸,上头不过寥寥数列字而已。皇帝扫了一眼,视线定了片刻,一动不动,良久,目光里渐渐流露出一种混合了失望的怒气,将手中的贺表掷在了地上,冷笑道:“朕便知道!果然如此!”
贺表飘飘落地,掉在了龙床之前。
皇帝万寿大庆,所有不能进京的各省在外王府、七品以上文武衙门,按制,一概由主官领下属就地行告天祝寿之礼,完毕后,送入表文。
李元贵屏住呼吸,瞥了一眼贺表,瞥见最末一行字:“……恭惟皇帝陛下万寿圣节,应乾纳祜,奉天永昌。臣裴右安等诚懽诚忭,敬祝万万岁寿。”
正是本朝官员历来用以向皇帝上万寿贺表的通用致辞,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这些时日,各省每日都有大小衙门数十封类似贺表送至,内容千篇一律,唯一不同,便是主官姓名而已。
李元贵识得裴右安的字体,认出应是他本人所书,并非幕僚代笔,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忙拣了起来,赔笑:“万岁万勿多思。此为万寿贺表,各省历来皆有规制,裴大人如何能别出心裁与众不同?心里必定也是不忘,万岁你看字体,乃裴大人亲笔所书,一字一顿,笔迹可循,可见书写此表之时,必正襟危坐,极是恭敬。”
萧列一语不发,慢慢下榻,趿鞋行至北窗,推开窗牖,朝着漆黑夜空,面北凝立。
李元贵不敢再发声,只垂手站在一旁,忽听皇帝道:“崔银水那里,最近可来了孩子的消息?”
“禀万岁,便是去年底传来的那信,奴婢已转呈万岁。如今尚无新的消息。万岁若挂念,奴婢这就传信,命他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