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羡慕的事。
只可惜这一段美丽的恋曲,到后来竟然成了哭声。
错不在他们,错在一件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一段永远无法忘怀的仇恨。
──他父亲的父亲,杀了她母亲的父亲,一招毙命。
她的母亲复姓上官。
贺氏神笔,例不虚发。就连威震天下的神风集团的湘江老人也未能破例。
“这是我平生做的第一件错事,”老人说:“因为我明明知道这么做是不可原谅的,是会害人害己的,可是我还要去做。”
他黯然良久:“我扪心自问,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就是这一点。”
贺小文不开口,他根本无法开口。
他一直为他的母亲悲恨愤怒不平,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在他心底深处,对他的父亲也有一份无法形容的悲伤和怜悯。
不管怎么样,他和他的父亲之间,毕竟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毕竟同样是男人。
老人又对贺小文说。
“今天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要对你解释这件事,这件事也是永远无法解释的。”
贺小文依旧沉默。
“我生平只做错过两件事,两件事都让我痛苦终生。”老人说,“今天我找你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空寂的庭院中,几乎可以听得见落叶在积雪溶化中破裂的声音。
老人慢慢地接着说。
“多年前,我初出道急着要表现自己,为了要证明我的声名,并不是靠我祖先的余荫而得来的。”他说,“那时候,武林中有一位非常成功的人,战无不胜,几乎横扫了武林。”
老人说:“这个人你大概也曾听说过的。”
二十年前,“一剑飞雪”薛青碧挟连胜三十一场之余威,再胜雁荡三鸟,再胜饱宝之鹰,再胜刚刚接任点苍掌门的白燕道人于七招间,声誉之隆,天下无人能与之比肩。
但是后来的那一战,他却败给贺曼青先生了,败后三月,郁郁而终。
这件事,这个人,贺小文当然是知道的。
“我一战而胜举世无双的名剑,当然欣喜若狂。”
这本来也的确是一件让人得意欣喜的事,可是曼青先生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却更悲观。
“因为后来我才知道,一件我当时所不知道的事情。”老人说,“当时我如果知道这件事,我宁可死也绝不会去求战。”
他又说:“后来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件事,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
贺小文知道。
当时贺曼青向薛青碧求战的时候,薛青碧已经因为连战之后积劳伤痛,而得了一种没有人可以治得了的内伤。那个时候,他的妻子也刚刚离开了他。
他的积伤和内伤已经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和江湖传说中那位“一剑飞雪”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他的血管里流着还是他自己的血,他的性格还是不屈不挠的。
所以他还是负伤应战。
他没有告诉贺曼青他已经不行了,他死也不会告诉他的对手他已经不行了。
他就真砍断他的头颅,切断他的血脉,斩碎他的骨骼,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一类的话。
所以他战,欣然去战。
所以他败。
所以他死,死于他自己的荣耀中。
“所以我至今还忘不了他,尤其忘不了他临死前那一瞬间脸上所流露的尊荣。”老人说,“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死得那么骄傲的人,我相信以后也永远不会看到。”
贺小文看着他的父亲,眼中忽然也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尊敬之意。
他也在为他的父亲骄傲。
因为,他知道只有一个真正的热血男儿,才能够了解这种男子汉的情*。
要做一个人,要做一个真正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做一条真正的男子汉,那就不是“不容易”这三个字所能形容的了。
老人又沉默了很久,甚至已经久得可以让积雪在落叶上溶化。
贺小文听不见雪溶的声音,也听不见叶碎的声音,这种声音没有人能够用耳朵去听,也没有人能听得到。
可是贺小文在听。
他也没有用他的耳朵去听,他听,是用他的心。
因为他听的是他父亲的心声。
“我杀了一个我本来最不应该杀的人,我后悔,我后悔有什么用?”老人的声音已嘶哑,“一个人做错了之后,大概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
“什么事?”贺小文终于忍不住问。
“付出代价。”老人说,“无论谁做错事之后,都要付出代价。”
他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说:“现在就是我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日期:元夜子时。
地点:贵宅。
兵刃:我用飞笔,君可任择。
胜负:一招间可定胜负,生死间亦可定。
挑战人:灵州。薛。
这是一封绝不能算很标准的战书,但却无疑是一封很可怕的战书。字里行间,却仿佛有一种*人的傲气,仿佛已然将对方的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贺小文只觉得一阵血气上涌。
“这是谁写的信,好狂的人!”
“这个人就是我。”曼青先生说。
“是你?怎么会是你?”
“因为这封信就和我二十年前写给薛青碧先生的那封信完全一样,除了挑战人的姓名不同之外,别的字句都完全一样。”
老人说:“这封信,就是薛先生的后人,要来替他父亲复仇,所下的战书。也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贺小文冷笑。
“代价?什么代价?薛家的人凭什么用飞笔来对我们贺家的飞笔?”
老人凝视远方,长长叹息。
“飞笔,并不是只有贺家的人才能练得成。”
“难道还有别人练成了比我们贺家更加可怕的飞笔?”
这句话是贺小文凭一种很直接的反应说出来的,可是当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后,他脸上的肌肉就开始僵硬,每说一个字,就僵硬一阵。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脸就已经好像变成了一个死灰色的面具。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一道可怕的亮光。
──月光如刀,刀如月光。
在当今江湖中,这句话几乎已经和当年的“贺氏神笔,无坚不摧”同样可怕。
老人又问。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贺小文默认。
“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老人黯然说,“因为我现在的情况,就正如我当年向薛先生挑战时,他的情况一样。我若应战,必败无疑,败就是死。”
贺小文沉默。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败。”老人又说,“我能死,却不能败。”
他苍白衰老的脸上,已因激动而起了一阵仿佛一个人在垂死前脸上所发生的那种红晕。
“因为我是贺家的人,我绝不能败在任何人的飞刀和飞笔之下,我绝不能让我的祖先在九泉下死不瞑目。”
他盯着贺小文说:“所以我要你回来,要你替我接这一战,要你去为我击败薛家的后代。”老人连声音都已嘶哑,“这一战,你只许生,不许死。只许胜,不许败。”
贺小文的脸已由僵硬变为扭曲,任何一个以前看过他的人,都绝对不会想到他的脸会变得这么可怕。
他的手也在紧握着,就好像一个快要被淹死的人,紧握着一块浮木一样。
──只许生,不许死。只许胜,不许败。
贺小文的声音忽然也已变得完全嘶哑。
“你的意思难道说是要我去杀了他?”
“是的。”老人说,“到了必要时,你只有杀了他,非杀不可。”
贺小文本来一直都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好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就好像一个已经失去魂魄的死人一样。
可是他现在忽然跳了起来,又好像一个死人忽然被某一种邪恶神奇的符咒所催动,忽然带着另外一个人的魂魄跳回了人世。
没有人能形容他现在脸上的表情。
他对他父亲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没有看他的父亲,而是看着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充满了悲伤与咀咒的世界。
“你凭什么要我去做这种事?你凭什么要我去杀一个跟我完全没有仇恨的人?”
“因为这是贺家的事,因为你也是贺家的后代。”
“直到现在你才承认我是贺家的后代,以前呢?以前你为什么不要我们母子两个人?”贺小文的声音几乎已经哑得听不见了,仍道:“你的那一位一直在继承贺家道统的大少爷呢?他为什么不替你去出头?为什么不去替你杀人?为什么要我去?我为什么要替你去?我……我算是个什么东西了”
没有人看见他流泪。
因为他眼泪开始流出来的时候,他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老人没有阻拦。
老人的老眼中也有泪盈眶,却未流下。
老人已有多年未曾流泪,老人的泪似已干枯。
已经是腊月了,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冻得麻木,就像是一个失意的浪子的心一样,麻木得连锥子都刺不痛。
贺小文冲出门,就看见一个绝美的妇人,站在一株老松下,凝视着他。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女人,无论谁只要看过她一眼,以后在梦魂中也许都会重见她的。
此刻站在松下向贺小文凝睇的妇人,就是这种女人。
她已经三十出头,可是看到她的人,谁也不会去计较她的年纪。
她穿一身银白色的狐裘,配她修长的身材,洁白的皮肤。配那一株古松的苍绿,看起来就像是图画中的人,已非人间所有。
可是贺小文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再去多看她一眼。
贺小文现在只想远远地跑走,跑到一个没有人能看见他,他也看不见任何人的地方去。
想不到,这位尊贵如仙子的妇人却挡住他的去路。
“二少爷。”她看着贺小文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有个人一定要见你一面,你也非见他一面不可。”
松后还有一个人,也穿一身银白色狐裘,坐在一张铺满了狐皮的大椅上。一张已经完全没有血色苍白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院子已经被冻得完全麻木的冰雪。
“是你要见我?”
“是,是我。”
“你是谁?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因为我就是刚才你说的那个贺家的大儿子。”
他说:“我要见你,只因为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能去接这一战。”
他的脸色虽然苍白,可是年纪也只不过三十出头。一双发亮的眼睛里,虽然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但却还是清澈而明亮。
贺小文胸中的热血又开始在往上涌。
这个人就是他的兄长,这个人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手足。
只不过也就是因为这个人和这个人的母亲,所以他自己的母亲和他自己才会被贺家所遗弃。他才会像野狗一样流落在街头。
贺小文双拳紧握,尽力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变成一种最难听最刺耳的冷笑。
“原来你就是贺大少爷,我的确很想见你一面,因为我实在也很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能去替贺家接这一战?。”
贺正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贺小文,然后慢慢地从狐裘中伸出他的一双手。
他的一双手已经只剩下四根手指了。
他左右双手的拇指、食指、中指都已被人齐根切断。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认为自己已经练成了贺家天下无敌的飞笔了。”
“你,也经历过十四岁的阶段,你当然也知道一个年青人在那个阶段中的想法。”
“等到我知道我那种想法错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时候,我一心只想替我们贺家捞一点能够光宗耀祖的名声,想以我那时自以为已经练成的飞笔,去遍战天下一流高手。”
“你的结果是什么呢?”
贺正看着他自己一双残缺的手:“这就是我的结果,这也是我替我们贺家付出的代价。”
他忽然抬头盯着贺小文,他忧郁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强烈。
“你呢?”他一字字地问贺小文:“现在你是不是也应该为我们贺家做一点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