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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骤雨初晴,晴空万里。
南宫洪正在敲杜军军的门。
从今天清晨以后,就没有人再看到过杜军军了,每个人提起这脸色苍白的跛子时,都会现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条毒蛇。
杜军军杀了松下见男的事,现在想必已传遍了这个山城了。
×××
窄门里没有回应,但旁边的一扇门里,却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探出头来,带着怀疑而畏惧的眼色,看着南宫洪。
她脸上布满了皱纹,皮肤已干瘪。
南宫洪知道她是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带着笑问道:“杜公子呢?”
老太婆摇摇头,道:“这里没有富公子,这里都是穷人。”
南宫洪又笑了。
他这人好像从来就很难得生气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脸色发白的跛子,他已经搬走了。”
南宫洪道:“搬走了?什么时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南宫洪道:“你怎么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因为我的房子决不租给杀人的凶手。”
南宫洪终于明白。
得罪了三菱集团的人,在这山城里似乎已很难再有立足之地。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笑了笑,就转身走出巷子。
谁知老太婆却又跟了出来,道:“但你若没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将那房子租给你。”
南宫洪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杀人的凶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南宫洪忽然沉下脸,道:“你看错了,我不但杀过人,而且杀了七八十个。”
老太婆倒抽了口凉气,满脸俱是惊骇之色。
南宫洪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尽快找到杜军军。
他没有看到杜军军,却看到了丁当。
×××
丁当居然就坐在对面的屋檐下,捧着碗热茶在喝。
他华丽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来有些无精打采。
这时街那边正有个牧羊人赶着四五条羊慢慢地走过来。
暴雨后天气虽又凉了些,但现在毕竟还是盛暑时。
这牧羊人身上却居然披着件破羊皮袄,头上还戴着顶破笠帽。
帽子戴得很低,因为他的头本就比帽子小。
他低着头,手里提着条牧羊杖,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小调。
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这种边荒之地,好男儿讲究的是放鹰牧马,牧羊人不但穷,而且没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这牧羊人倒也很识相,也不敢走到街心来,只希望快点将这几条瘦羊赶过去。
谁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丁当一看见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着他。
南宫洪也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当。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
街上积着水。
这牧羊人刚绕过一个小水潭,就看见丁当大步走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连头都没有抬,又想从丁当旁边绕过去。
牧羊人总是没胆子的。
谁知丁当却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烦了,突然道:“你几时学会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嗫嚅着道:“从小就会了。”
丁当冷笑道:“难道你在武当门下学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终于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丁当两眼,道:“我不认得你。”
丁当道:“我却认得你。”
牧羊人叹了口气,道:“你只怕认错人了。”
丁当厉声道:“姓洪的,洪乐山,你就算化骨扬灰,我也一样认得你,这次你还想往哪里走?”
这牧羊人难道真是洪乐山?
他沉默了半晌,又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认得我,我还是不认得你。”
他居然真是洪乐山。
丁当冷笑着,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华丽的衣服,背后的驼峰上,赫然绣着条五爪金龙。
洪乐山失声道:“金背驼龙?”
丁当道:“你总算还认得我。”
洪乐山皱眉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丁当道:“找你算帐。”
洪乐山道:“算什么帐?”
丁当道:“十年前的旧账,你难道忘了么?”
洪乐山道:“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哪里来的什么旧帐。”
丁当厉声道:“十七条命的血债,你赖也赖不了的,赔命来吧。”
洪乐山道:“这人疯了,我......”
丁当根本不让他再说话,双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条五尺长的金鞭。
金光闪动,矢矫如龙,带着急风横扫洪乐山的腰。
洪乐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袄,乌云般洒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当不等,金鞭已变了四招。
洪乐山跺了跺脚,反手一拧羊皮袄,居然也变成了件软兵器。
这正是武当内家束湿成棍的功夫。
这种功夫练到家的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可以当做武器。
霎眼间他们就已在这积水的长街上交手十余招。
南宫洪远远地看着,忽然发现了两件事。
一个真正的酒鬼,绝不可能成为武林高手,洪乐山的借酒装疯,原来只不过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姿态而已,其实他也许比谁都清醒。
可是他却好像真的不认得丁当。
丁当当然也绝不会认错人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南宫洪沉思着,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可笑。
×××
但这件事并不可笑。
死,绝不是可笑的事。
洪乐山的武功纯熟、圆滑、老到,攻势虽不凌厉,但却绝无破绽。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竟忽然露出了个破绽。
一个致命的破绽。
他这种人本不可能露出这种破绽来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这一瞬间,南宫洪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之色,然后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来。
丁当的金鞭已毒龙般缠住了他咽喉。
“格”的一声,咽喉已被绞断。
丁当仰面狂笑,道:“血债血还,这笔账今天总算是算清了。”
笑声中,他的人已掠起,凌空翻身,忽然间已没入屋脊后,只剩下洪乐山还凸着死鱼般的眼珠,歪着脖子躺在那里。
他看来忽然又变得像是个烂醉如泥的醉汉。
×××
没有人走过去,没有人出声。
无论谁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里总会觉得很不舒服的。
那杂货店的老板站在门口,用两只手捧着胃,似乎已将呕吐出来。
太阳又升起。
新鲜的阳光照在洪乐山的身上,照着刚从他耳鼻眼睛里流出来的血。
血很快就干了。
南宫洪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狰狞可怖的脸,黯然道:“你我总算是朋友一场,你还有什么话要交待我?”
当然没有。
死人怎么会说话呢?
南宫洪却伸手拍了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会安排你的后事的,我也会带几樽浊酒,去浇在你的墓上的。”
他叹息着,终于慢慢地站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东条黯然。
东条黯然居然也走了出来,用两只手支着拐杖,静静地站在檐下。
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看来,仿佛比杜军军还要苍白得多。
他本就是个终年看不到阳光的人。
南宫洪走过去,叹息着道:“我不喜欢看杀人,却偏偏时常看到杀人。”
东条黯然沉默着,神情也显得很伤感。过了很久,才长叹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样做的,只可惜我已劝阻不及了。”
南宫洪点点头,道:“洪先生的确死得太快。”
他抬起头,忽又问道:“你刚出来?”
东条黯然叹道:“我本该早些出来的。”
南宫洪道:“我刚才正跟他说话,竟没有看见你出来。”
东条黯然道:“你在跟谁说话?”
南宫洪道:“洪先生。”
东条黯然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死人不会说话。”
南宫洪道:“会。”
东条黯然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奇特,道:“死人也会说话?”
南宫洪点点头,道:“只不过死人说的话,很少有人能听得见。”
东条黯然道:“你能听得见?”
南宫洪道:“能。”
东条黯然道:“他说了些什么?”
南宫洪道:“他说他死得实在太冤。”
东条黯然皱眉道:“冤在哪里?”
南宫洪道:“他说丁当本来杀不了他的。”
东条黯然道:“但他却已死在丁当的鞭下。”
南宫洪道:“那只因有别人在旁边暗算他。”
东条黯然皱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谁?”
南宫洪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掌,在东条黯然面前摊开。
他掌心赫然有根针。
惨碧色的针,针头还带着血丝。
东条黯然动容道:“断肠针?”
南宫洪道:“是断肠针。”
东条黯然长长吐出口气,道:“如此看来,杜婆婆果然已来了。”
南宫洪道:“而且已来了很久。”
东条黯然道:“你已看见了她?”
南宫洪苦笑道:“杜婆婆的断肠针发出来时,若有人能看见,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东条黯然只有叹息。
南宫洪道:“但我却知道她并没有躲在三菱集团里。”
东条黯然道:“怎见得?”
南宫洪道:“因为她就住在这镇上,说不定就是前面那背着孩子的老太婆。”
东条黯然脸色变了变,他也已看见一个老妇人在背着她的孩子过街。
南宫洪道:“断肠针既然已来了,无骨蛇想必也不远了吧。”
东条黯然道:“难道他也一直躲在这镇上?”
南宫洪道:“很可能。”
东条黯然道:“我怎么从未发现这镇上有那样的武林高手。”
南宫洪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别人本就看不出来的,说不定他就是那个杂货店的老板。”
他看着东条黯然,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也说不定就是你。”
×××
东条黯然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看来,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然后他就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南宫洪看着他微笑时,总会忘记他是个残废,总会忘记他是个多么寂寞,多么孤独的人。
但现在南宫洪看着的是他的背影。
一个瘦削、残废、孤独的背影。
南宫洪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难得出来,我想请你喝杯酒。”
东条黯然仿佛很惊奇,道:“你请我喝酒?”
南宫洪点点头,道:“我也难得请人喝酒。”
东条黯然道:“到哪里喝?”
南宫洪道:“随便哪里,只要不在你店里。”
东条黯然道:“为什么?”
南宫洪道:“你店里的酒太贵。”
东条黯然又笑了,道:“但是我店里可以挂账。”
南宫洪大笑,道:“你在诱惑我。”
可以挂账这四个字,对身上没钱的人来说,的确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东条黯然微笑道:“我只不过是在拉生意。”
南宫洪叹道:“有时你的确像是生意人。”
东条黯然道:“我本来就是。”
他微笑着,看着南宫洪,道:“现在你要请我到哪里喝酒去?”
他眨着眼笑道:“在我说来,可以挂账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这种地方喝酒,总是最开心的。”
东条黯然道:“还账的时候呢?”
南宫洪道:“还账的时候虽痛苦,但那已是以后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时还是问题。”
他微笑着推开门,让东条黯然走进去。
但是他自己却没有走进来。
因为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小翠。
小翠正低着头,从檐下匆匆的向这里走。
昨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忽然失踪?
到哪里去?
从哪里回来的?
南宫洪当然忍不住要问问她,但是她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南宫洪。
另一个人在瞪着南宫洪。
杜军军。
杜军军终于又出现了。
南宫洪的手刚伸出去,刚准备去拉住小翠,就发现了他。
他瞪着南宫洪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满了怒意,苍白的脸已发红。
南宫洪的手慢慢地缩回,又推开门,让小翠走进去。
小翠走进了门,才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他这个人。
南宫洪却有点笑不出来。
因为杜军军还在瞪着他,那眼色就好像一个嫉妒的丈夫在瞪着他妻子的情人。
南宫洪看着他,再看着小翠,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这种岂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发生的?
南宫洪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杜军军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
南宫洪道:“有样东西要留给你。”
杜军军道:“哦?”
南宫洪道:“你杀了松下见男?”
杜军军冷笑道:“我早就该杀了他的。”
南宫洪道:“这是他的讣闻。”
杜军军道:“讣闻?”
南宫洪微笑着,道:“你杀了他,他大祭的那天,三菱集团却要请你去喝酒,你说是不是妙得很?”
杜军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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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杜军军凝视着他递过来的讣闻,眼睛里还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好得很,的确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