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圣无情

一八六..要命的小笔

只有十四个字,十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杜军军,你若有种,就到节妇坊来吧。”

节妇坊是个很高的贞节牌坊,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窗子都是开着的,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头。

他们正在看着这贞节牌坊前站着的三十九个人。

三十九个身穿白麻布,头上扎着白麻巾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手里,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头大刀。

甚至连一个六岁的孩子,手里都提着这么样一柄大刀。

他手里的刀几乎比他的人还长。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将到战场上去和敌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紫面长髯的老人,后面显然都是他的子媳儿孙。

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风吹着他的长髯,像银丝般飞卷着,他的眼睛里却布满血丝。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长街尽头处。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已等了两天。

他们等的人就是杜军军。

×××

自从这群人在这里出现,大家就都知道这里必将有件惊人的事要发生了。

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来看。

有的人甚至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看。

现在大家正在窃窃私议。

“他们等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会不会来?”

这问题已讨论了两天,始终没有得到过答案。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们。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顿。

一个人正从长街尽头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诡异,因为他竟是个跛子,一个很年轻的跛子,有张特别苍白的脸,还有柄很特别的刀。

看见了这柄刀,这紫面长髯的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种可怕的杀气。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来了。

×××

杜军军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现在他已看见是些什么人在等他了,但却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紫面长髯的老人突然大声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

杜军军听见过这名字。

“神刀”郭威,本来是武林中名头极响的人,但自从杜文龙崛起江湖后,郭威的这“神刀”两个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却非改不可。

因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杜文龙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杜文龙的后人?”

杜军军道:“是。”

郭威道:“很好。”

杜军军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杜军军道:“我本就是来听的。”

郭威也紧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刺害你父亲的人。”

杜军军的脸突然抽紧。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后人来复仇,已等了十九年!”

杜军军的眼睛里已露出血丝:“我已来了!”

郭威道:“我杀了姓杜的一家人,你若要复仇,就该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杀尽杀绝!”

杜军军的心也在抽紧。

郭威的眼晴早已红了,厉声道:“现在我们一家人已全都在这里等着你,你若让一个人活着,就不配做杜文龙的儿子。”

他的子媳儿孙们站在他身后,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着杜军军。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红了,有的甚至已因紧张而全身发抖。

可是就连他那个最小的孙子,都挺起了胸,丝毫也没有逃避退缩的意思。

也许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又有谁能杀死这么样一个孩子呢?

杜军军的身子也在发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个不停。

长街上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风吹来一片黄叶,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在他们的脚下打着滚。

连初升的阳光中,仿佛也都带着那种可怕的杀气!

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小楼上已有人紧张得在呕吐。

郭威大喝着道:“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杜军军的脚却似已钉在地上。

他不能过去。

他绝不是不敢──他活在这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复仇的!

可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一张陌生的脸,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曾有过的奇异感觉。

这些人他连见都没有见过,他跟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大叫声,刺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冲过来。

“你要杀我爷爷,我也要杀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还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态本来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这种事甚至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妇,显然是这孩子的母亲,看见这孩子冲了出去,脸色已变得像是张白纸,忍不住也想跟着冲出来。

但她身旁的一条大汉却拉住了她,这大汉自己也已热泪满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凄厉的笑声中,这孩子已冲到杜军军面前,一刀向杜军军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连自己都几乎跌倒。

杜军军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将这柄刀震飞,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这孩子血溅当地。

但是他这只手怎么能抬得起来!

×××

仇恨!

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复仇!

仇恨!”

“你要杀我爷爷,所以我也要杀你!”

就是这种仇恨,竟使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人世间为什么要有这种可怕的仇恨,为什么要将这种仇恨培植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杜军军自己心里的仇恨,岂非也正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

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长大之后,岂非也要变得和杜军军一样!

这些问题有谁能解释?

×××

鬼头刀在太阳下闪着光。

是挨他这一刀,还是杀了他?假如换了南宫洪,这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可以闪避,可以抓住这孩子抛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这些人,扬长而去。

但杜军军却不行。

他的思想是固执而偏激的,他想一个问题时,往往一下子就钻到牛角尖里。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索性挨了这一刀,索性死在这里。

那么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岂非立刻就能全都解决。

但就在这时,这孩子突然惨呼一声,仰天跌倒,手里的刀已飞出。

他自己的咽喉上却有一股鲜血溅出来,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短笔,正插在他咽喉上。

没有人看见这支笔是哪里来的。

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这孩子手里的那柄鬼头大刀!

既然没有人看到这支短笔是哪里来的,那么它当然是杜军军发出来的。

这孩子最多只不过才十岁,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这种毒手!

人丛中已不禁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

那长身玉立的少妇,已尖叫着狂奔了出来。

她的丈夫手里挥着大刀,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喉里像野兽般地怒吼着。

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冲了过来。

他们的吼声听来就像是鬱云中的雷。

他们冲出来时,看来就是一阵白色的怒涛。

他们已决心死在这里,宁愿死尽死绝。

那孩子的血,已将他们心里的悲哀和愤怒,全都火焰般燃烧起来了。

×××

杜军军却已怔在那里,看着这孩子咽喉上的短笔。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支笔是哪里来的。

这情况就和那天在李虎的店里一样,突然有支笔飞来,钉在李虎的手臂上。

南宫洪!

难道是南宫洪?

郭威手里挥着刀,怒吼道:“你既然连这孩子都能杀,为什么还不拔你的刀?”

杜军军忍不住道:“这孩子不是我杀的!”

郭威狂笑,道:“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想不到杜文龙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

杜军军的脸突然因愤怒而涨红。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

凄厉疯狂的笑声中,郭威手里的鬼头刀,已挟带着劲风,直砍他的头颅。

“杜文龙的头颅,莫非也是被这样砍下来的?”

杜军军全身都在发抖,但等他的手握着刀柄时,他立刻镇定了下来。

这柄刀就像是有种奇异的魔力。

“我死活都没有关系,但我却绝不能让别人认为杜文龙的儿子是个说谎的懦夫!”

“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

杜军军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

雪亮的刀光就像是闪电。

刀光飞出,鲜血也已溅出。

血花像烟火一般,在他面前散开。

他已看不见别的,只能看得见血。

血岂非正象征着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变成了他父亲的化身!

飞溅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

这里就是梅花庵。

这些人就是那些已将杜家满门杀尽了的凶手刺客!

他们要他死!

他也要他们死!

没有选择!已不必选择!

闪电般的刀光,匹练般地飞舞。

没有刀与刀相击的声音,没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惨呼声、尖叫声、刀砍在血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

每一种声音都足以令人听了魂飞胆碎,每一种声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但杜军军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能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却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

“让你的仇人全都死尽死绝,否则你也不要回来见我!”

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间屋子。

那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他本来就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

现在杜家的人血已流尽,现在已到了仇人们流血的时候!

两旁的窗口中,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呕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红的。

冲上来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这柄刀本不属于人间,这是一柄来自地狱中的魔刀!”

这柄刀带给人的,本就只有死与不幸!

刀光过处,立刻就有一连串血肉飞溅出来!

也不知是谁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条命,以后再复仇!”

怒吼、惊喝、惨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头之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

除了杜军军外,他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阴森森的太阳,已没入乌云后。

连风都已停止。

开着的窗子,大多数都已紧紧关起,没有关的窗子,只因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泪、呕吐。

长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红。

刀也已被染红。

杜军军站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郭威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那孩子的尸体也在他脚下。

血还在流。

流入青石板的隙缝里,流到他的脚下,染红了他的脚。

杜军军似已完全麻木。

他已不能动,也不想动。

突然之间,一声霹雳自乌云中震下,闪电照亮了大地。

杜军军仿佛也已被这一声霹雳惊醒。

他茫然四顾一眼,看了看脚下的尸身,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他的心在收缩,胃也在收缩。

然后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上的笔,转过身,飞奔了出去。

×××

又一声霹雳。

暴雨倾盆而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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