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道:“你是孩子。”
翎娘道:“我比你大。”
竹生道:“我比你强。”
翎娘哑然。
她喃喃道:“你为何和我想的不一样?”
竹生道:“你以为我怎样?”
翎娘看她,不说话。
竹生问:“救世主,还是圣母娘娘?”
翎娘咬唇。
竹生道:“那种人是不存在的。”
“可你救了我们。”翎娘道,“为了救我们,你杀了那么多人。”
竹生甩甩手:“见到了,不能不管。可也不是就此就负上了责任。她们都是成年人,你自有家长。等寻到合适地方,将她们安置了,我便仁至义尽。”
翎娘还想说什么,竹生已经道:“翎娘,我不欠谁的。”
她当然不欠谁的。实际上,是她们欠了她的恩情。所以欠了恩情的人,反而硬要救命的恩人背负人家不想背负的责任吗?翎娘意识到了这里面的逻辑问题。她张张嘴,忽然说不出话来。
“那么,”竹生问,“现在还想死吗?”
翎娘沉默。
竹生道:“想轻生的时候,就想想你父亲,再想想你母亲。你母亲为了保护你拼了性命。你若轻易寻死,对得起为你丢命的亲娘吗?”
翎娘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她不是我亲娘。”她说,“我亲娘是父亲原配,是她的长姐,她其实……是我亲姨母。”
“我亲娘生了我之后就去世了,我不记得她了。外祖父把姨母又许给父亲做续弦,我是她养大的。”
竹生微感意外。
她颔首道:“亲娘也好,姨母也好,你不是她所出,她肯为你而死,可见在她心里,你便是亲生的。对这样的她,你若不好好活,对得起她吗?”
翎娘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竹生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后面。范大先生站在院门口,一直在听她们的对话。
翎娘回头看见她,叫了声“爹”,忙用袖子抹抹眼睛,走了过去。
范大先生跟她说:“阿城腿脚不便,你去看看他。”
翎娘去了。
范大先生走进院里。
竹生已经在屋檐下找到一张小竹椅坐下,取出书来读。
她是不太想跟范大先生说话的。从昨夜起,他跟她说话,便带着请示、解释,总想引导着让她来做决定。而她根本无意做这些人的领头人。
范大先生也拉过来一张小竹椅,坐在了她身边。
“外面有个男孩子,九岁,自称叫小七。称是在宿营地被你所救,可是如此?”
竹生不看他,道:“是。”
范大先生道:“我从未见过他。”
竹生终于抬眸。
范大先生道:“我过目不忘。”
竹生沉默了一会儿,道:“还是孩子,再看看。”
范大先生颔首道:“你心中有数就好。”
竹生点点头,低头看书。
能听见外院大家忙碌的声音,这院中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竹生姑娘,”范大先生先开口,问道,“你和我们分道扬镳之后,打算去何处,做何事?”
竹生目光落在书页上,漫不经心的道:“没有目标,想走便走,想停便停。凭我武艺,哪里不可去?自然要自由自在。”
“那是想仗刀走天涯,求一时快意了?”范大先生问。
竹生不置可否:“差不多吧。”
范大先生便颔首,道:“好吧。”并未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起身离开。
竹生闭目入了会儿静,睁开眼退出,拿树枝在地上凭着记忆写下几个字,而后翻着书在《说文解字》里查找。
外院忽然喧哗了起来。
竹生收起书,来到外面。却原来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之前曾经一同宿营过的女人,竹生从山寨里抢回来十一个。她们当中,只有两个人找到了亲人,其他女人的家人,都已经没了。
那两个女人中的一个,最是幸运,她的公公、丈夫和孩子,竟然全都活着。昨夜,她抱着小童,喜极而泣。
今日,她的公公却想叫她去死。觉得她已经失去了贞洁,还苟活着,有辱他家的门楣。
翎娘大怒,拔刀冲入他们和她之间,这才喧哗了起来。
竹生握着刀柄站在了翎娘身后,那两个男人才闭上嘴,悻悻而去。女人蹲在地上,抱紧了小童,面色苍白。翎娘拉着她走了。
用过饭食之后,竹生和众人离开了无人的村庄。傍晚他们在野外露营。
竹生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的时候,范大先生走过来,看了看,道:“这是‘谷神’,这是‘玄牝’。”
竹生吃惊:“先生认得?”
范大先生道:“这是上古字,没想到姑娘居然在学习。”研究古字已经算是门深奥的学问,研究上古字,都是如范家这样的世代以学问传世的大家之人才会钻研的学问。范先生其实也很吃惊。
竹生眼睛发亮,请教道:“敢问先生,何为玄牝之门?‘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又是何意?”
范大先生奇道:“听着像方士的养生道法?”
竹生的眼睛更亮了,她道:“正差不多,先生可能为我解惑吗?”
范大先生在她身边坐下,也找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谷神不死,是为玄牝,所谓玄牝之门……”
这一晚的时间在教学中度过。
竹生想不到,十几个字组成的句子,范大先生要用上万字来解读它。这功法之晦涩难懂,可见一斑。
她问:“先生对上古字造诣很深呢。很多人学这个吗?”
范大先生道:“就我所知,当世不超五人。”
竹生再次吃惊。
范大先生道:“我好这个,才会钻研。偏僻学问而已,于经世济民,其实无甚大用。”
用处可大了!竹生心想。
范大先生反问她:“竹生姑娘却为何会学习这生僻古字?”
竹生道:“家中祖传书籍,涉及上古字体颇多。我学问浅,看不太懂。”
范大先生肃然起敬:“那必是学术大家了,姑娘可告知我贵家姓氏吗?”
竹生道:“我没有姓氏。”又道:“我家世代隐居,并不出世,先生不必问了。”
人生在世间,谁会没个姓氏?竹生不愿说,范大先生自也不能强求她。
只这一下子,这姑娘对他的态度,由刻意的疏离,变得亲近了很多。倒是意外之喜。
翌日清晨,又喧哗起来。
那个被家翁逼迫去死的女人,头天夜里说去解手,离开了没再回来。清晨时分,被别人发现用腰带吊在树上自尽了。
翎娘挥着刀要发疯。
“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你们教小郎那样说的!你们混蛋!”她眼睛通红。
女人的公公和丈夫不承认,却道:“她早该贞烈一些,受辱前便自裁,最是干净。现下虽迟了些,总好过苟活。”
翎娘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要不是范大先生和阿城一起拽住她,她真要去和那两个男人拼命。
众人挖了坑,把那女人葬了。她的小郎才不过四五岁,一直呆呆的看着,懵懵懂懂。不懂得为什么娘要躺在坑里,为什么别人要用土把她覆盖。他不懂,他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她。
待到出发,女人们上车,男人们牵马。
那女人的公公和丈夫正要去牵马,一道罡风划过,巨大声响过后,地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浅沟!正拦在了他们和马匹之间!
竹生手握绿刃,凉凉的看着他们。
两个人面面相觑,颤巍巍问:“竹、竹生姑娘,你这是何意?”
不待竹生开口,范大先生已经踏上一步,沉声道:“我等无法再与尔同行,你们自去吧。”
“这、这……我们自己在野外,太过凶险。”那丈夫惶然哀求,“竹生姑娘、大先生!还请慈悲,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莫要赶我们走。”
范大先生看向竹生。
竹生道:“若没有孩子,你们现在已经没法再同我讲话。”
范大先生看了她一眼。这是她第二次因为孩子而宽恕别人。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却有着母亲般的柔软。
那两个男人和懵懂童儿一起被逐出队伍。他们背着孩子,起初还远远缀在后面。但两条腿怎么跟四条腿和车轮比。渐渐的,他们就看不见了。
翎娘抱着她的刀坐在车上。她抱着膝盖,下巴埋在膝头。
“强盗们来的时候,她在取水。她公公丈夫,抱起小郎就跑了。根本没管她。”她说,“她本不想死的。她怕她死了孩子没了娘,没人照顾。”
可是她的孩子跟她说,你这么脏了,怎么还不去死?
女人的心便寒了。她知道这话是她的公公丈夫教给孩子的,但她更知道她没有能力消除公公丈夫对孩子的影响。她的孩子,她活下去的支撑,会长成和她公公丈夫一样的男人。他迟早会视她为耻辱,发自真心的希望她去死。
她人没死,心先死了。睡觉前,她跟翎娘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而后她借口去解手,一去不回,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竹生看着路边,草木葱茏。
路上,他们看见了麦田。庄稼的长势很好,已经抽了穗。这里的农业,人能干预的,不过是播种前的翻土、肥地和浇水。待种下后,活不活,就全靠老天了。
今年风调雨顺,庄稼便活得很好。
“还想死吗?”竹生问。
“不想!”翎娘红着眼睛道。
“我想像你那样。”她道,“如何才能像你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