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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沿江西行,就一定会看见那座山峰。它不仅是千里江岸无数山峰中最高的一座,也是最美丽的一座。样子就好像一位神女正低头痴痴地望着江水。”船夫一边摇橹,一边对荷衣道。
荷衣不由得仰起头:“难道它就是传说中的神女峰?”
船夫点头:“就是它。我在这江上行了四十年船,看它也不止几千遍了,但总也看不厌。因为每年里的每一天,或者每天的每一个时辰,它的表情都不一样。”
“山也会有表情?”
“你看那山顶上的绿树和红花,岂不是她的发髻?树有荣枯,花有开谢,一年四季她的发髻就会变换。山间的云雾,每个时辰都会从不同的位置漫出来。雨季来临的时候,浓雾从山下就开始了,这岂不是她的裙子?还有山上那两个凹洞,里面满是鹰巢和蝙蝠,却不是神女的双眼是什么?有时你还会看见她在哭泣,因为黑鹰常常会从巢中俯冲下来,远远望去,就像一滴掉下来的眼泪。”
说完这话,仿佛四时美景毕现眼前,渔父低低地哼起了一首渔歌。荷衣心旷神怡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地问道:“山的那边是什么?”
“云梦谷。姑娘难道没听说过‘巫山云梦,神医慕容’?”
“当然听说过,我就是要去那个地方。”
“前面就是神农镇。凡是要去云梦谷的人,都得先到神农镇。”
江枫乍落,细雨如织。
时为正午,岸上人群涌动。荷衣不知不觉抬起头,看见几粒枯黄透明的海棠不知从何处荡荡悠悠地飘下来,在风中盘旋了几圈,落在自己沾满泥渍的裙子上。
脚下的街道完全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商肆一望无际,飘着花花绿绿的旗幔。青石板的路面十分宽敞,两旁则是笔直清洁的马道。街巷纵横,闾檐相望,商旅辐凑,酒楼林立。行人装束各异,多是风尘仆仆的外地人,耳边叫卖之声不绝,细听下来,连小贩的口音也各不相同。
一看到这样热闹的一条街,她不由自主地高兴了起来。
一个人心情居然与街道的热闹与否有关,这实在是一件稀奇的事。
在荷衣的世界里,街道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她茫然地立在码头上,正在想云梦谷该会在哪个方向,却见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人径直地向她走来。中年人穿着一件绣工讲究的宝蓝色长衫,有些矮胖,宽宽的腰带上镶着一排宝玉,看上去很精明、很富态,说话的声音也很和气:
“请问姑娘可姓楚?”
荷衣微微一怔:“阁下是?”
蓝衣人很优雅地一揖,款款答道:“在下郭漆园,云梦谷的副总管。赵总管是初九接到姑娘的讯儿,我们算着若是当天就起程的话,今天或者明天就该到了。所幸神农镇的码头并不多。”
素未谋面却被一眼认出,荷衣有些惊讶:“每天从这里下船的客人那么多,郭先生何以知道我就是你要等的人呢?”
郭漆园淡淡一笑:“下船的人虽多,带着兵器的女子并不多。姑娘手里的这柄鱼鳞紫金剑式样奇特、流传颇久,兵器谱中排名第十,在下有幸曾在他人手中见过一次。”
果然眼力不凡。荷衣微微欠身,作出钦佩的表情。
郭漆园一拍手,一辆四马并驱的马车不知从何处奔了过来,却正好在两个人的面前骤然而止。马是少有的骏马,且训练有素。郭漆园很客气地替她拉开车门请她上车,然后一弯腰,跟着她坐了进去。
宽敞的车厢内陈设豪华,近乎奢侈。脚下垫着名贵的虎皮,坐垫和靠背松软舒适,用的是清一色的真红樱桃天马绵,上面绘满瑞草云鹤、如意牡丹,均恣意奔放、栩栩如生。一只鹤形鹿角的香炉从车窗边斜斜地伸出来,鹿角是缕空的,一缕暗香幽然荡出。鹤嘴上衔着一盏琉璃莲花灯,虽是白日尚未点烛,灯下垂着一排五色彩珠,随着车身移动轻轻碰撞,滴滴哒哒,如潺潺流水一般悦耳动听。而荷衣却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靴子上满是泥泞,身上有股浓得遮不住的马汗味儿。
她坐得很泰然,脸上始终含着微笑。
郭漆园递给她一杯茶,缓缓地道:“姑娘从西北赶过来,一路上一定非常劳乏。我们已在停云馆替姑娘备好了的客房,连热水和午饭都已准备妥当,姑娘一到即可沐浴更衣,用罢午饭,还可以好好地睡一个午觉。”
荷衣端起茶杯,喝下一大口,问道:“停云馆?难到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云梦谷?”
郭漆园笑着解释:“姑娘一向在北方行走,这大约是第一次到神农镇罢?停云馆是云梦谷接待客人的地方。”
话音刚落,马车已停了下来。推开车门,一座颇有气派的两层院落高高地立在眼前。郭漆园告诉荷衣自己只负责接待客人,具体的事宜由赵总管负责。
“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赵总管?”她问。
“很快。”
浴桶内的水温刚好合适,里面居然还洒了一些花瓣。对于旅途疲惫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洗一个热水澡更让人解乏的了。梳洗完毕,换过一套干净的衣裳,便有一个红衣女孩敲着房门送来了三碟小炒、一罐冬笋鸡汤和一碗米饭。
荷衣很饿,想都没想,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女孩子一旁看着她,先还抿嘴偷笑,最后终于禁不住“哧”地笑出声来,似乎觉得不该笑,又忙掩住了口。
荷衣抬起头:“你这小丫头为什么要笑?难道从没见人吃过饭?”
女孩愈发笑得狠了:“我笑姑娘是这几天来的客人当中吃得最快的一个。别的客人吃饭的时候,都要先把三盘菜一一看过,请教菜名,再慢慢品尝。因为这是神来阁孙掌柜的手艺,一般的人是吃不到的。就说姑娘刚才吃过的那碟‘松鼠鳜鱼’就是神来阁一绝。做得出这味儿的,方园几百里也就只有孙掌柜一个人而已。”
她这么一说,荷衣大觉尴尬,只恨不能把方才吃下的东西吐出来再吃一遍。至于究竟吃了些什么,压根没往心里去,只记得吃了一条鱼,几个蘑菇,如此而已。
荷衣只好笑道:“你小小年纪,对厨艺倒是知道得很多。”
女孩给她这么一夸,脸立即红了起来,支吾了半天才道:“也没有什么,我叫孙青。孙掌柜是我爹爹。”
荷衣道:“过几年我再来的时候,也许已能吃到你做的松鱼鳜鱼了。”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刚才说,这几天里还有别的客人过来?”
“是啊。来的快走得也快,最短的只在这里待了一下午。可他们吃的第一顿饭都是我爹做的。”
“你知不知道一共来了多少人?”
“前前后后有十三个吧。我爹做了十三次松鱼鳜鱼,包括你,就是十四次。我爹说,谷里来了贵客赵总管才会请他亲自下厨,他叫我好好招待你。”
荷衣听罢,淡淡一笑:“能不能麻烦你带个话给赵总管,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见我?”
女孩子点点头,撒腿跑了出去,一会儿功夫又回来道:“总管说,如果姑娘觉得方便,现在就可以了。”
她被孙青引至一间客厅,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云梦谷的总管赵谦和。他看上去五十来岁,身形高瘦,神态严肃,说话倒是很客气:“楚姑娘请用茶。这是新到的‘鸦山茶’,比市面上的‘鸟嘴香’要好。姑娘若是喜欢,临走的时候莫忘了带上几盒。我已叫人替姑娘准备好了。”
“吴僧漫说鸦山好,蜀叟休夸鸟嘴香。”这两种茶之中的任何一种,市价都是惊人的昂贵,荷衣从未喝过,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区别。只好谢了一声,心中却有些奇怪,不知为何初次见面赵谦和就提“走”字。
赵谦和接着道:“请姑娘来云梦是我们谷主有件事要托人办理,具体是什么事等你见到他,自会交待。实不相瞒,在此之前,像姑娘您这样的高手,谷主已经见过十几位了,一个也没看中。”
“谷主所托之事,一定十分棘手。”荷衣爽然一笑,“如果他也没看中我,来此一趟,能品尝到本地的新茶也不枉此行。”
“哪能让姑娘你白跑?就算是这样,谢银是一定少不了的。”听她这么一说,赵谦和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倘若谷主选中了你,我们会先付给你三千两订金,事成之后再加七千,一共是一万两银子。”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还是荷衣一只倒霉的困鸟,千辛万苦地替一位出了事的官爷押送一批细软到安肃,接货的人怕是“赃银”,死活不接,她只得原路押回去。正赶上朝廷派人抄家,差点逮进牢去。挣的银子还不够路费的。所以一听见“订金”两字,她眼睛蓦然一亮,数日萎靡一扫而光。
赵谦和道:“谷主下午正好有空,姑娘若是休息好了,就请随我入谷。”
马车在一个崎岖的山道上行了很久,进入大门之后,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缓缓地停下来。荷衣定睛一看,已到了一处院落,院门紧闭,上书的“竹梧院”三字。
推门而入,但见院内荷香扑鼻、竹影沁心、鸟声聒碎、林风荡漾。游廊纵横,直与远处大湖边的曲桥水榭相接。举目遥望,那大湖碧波浩荡,似与江河相通,沿岸垂柳拂拂,花影横斜。而山峦隐于大湖两侧,其中又似有数不清的流泉飞瀑、奇石怪涧。景色虽美,却幽静得不见一个人影。
廊上的大理石砖镶着铜边,光可鉴人,一尘不染。两旁坐栏上的扶手均用素绸缠裹。院落清雅却暗藏奢华,令人惊叹。
见荷衣举目四顾,一脸的好奇之色,赵谦和微笑:“这是谷主住的地方。院子很大,房间很多,却只住着谷主一个人。平时除了我们几个总管可以有事入禀之外,任何人不能擅入。谷主原本从不在自己的院子里会客,昨晚有个棘手的病人,他忙了一通宵,大约是累了。”
两人沿着游廊走到一个房间的门口,赵谦和停下来:“姑娘稍候,我先去通报一声。”过了一会儿,他出来道:“楚姑娘,请进。”自己则守在门外,没有跟进去。
那是一间宽敞的书房。门上悬着绛纱珠帘,三面的窗子都半开着,淡绿色的窗帘在风中微微飘动。墙角处摆着一个四尺来高的锦漆花罇,内插几株不知名姓的紫花。地毯是猩红的,柔软如发、履之无声。靠北墙之处有一个巨大的红木长案,案上整齐堆着几卷书籍纸笺。
书案的后面坐着一个白衣男子,看上去十分年轻,只有二十来岁。但他不该穿这种纯白的衣裳,因为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好像一直住在山洞里,皮肤从没有被阳光晒过。苍白瘦削的脸上有一双漆黑的眸子。
那是个英俊而矜持的男人,笔直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冷漠,目光奇特而空洞,看人的时候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力。他明明注视着你,却让你觉得他的心其实离你很远很远。看见荷衣进来,他没有起身相迎,似乎也不打算向她问候。而这屋子里,也没有一把多余的椅子。
荷衣就这么站着给人审视,滋味当然不好受。看来江湖传言不假,国手无敌自然恃才放旷。听说病人在慕容无风面前无论病得有多严重,他都摆出一幅高深莫测、俯瞰众生的“释迦牟尼”脸。年少成名,必是天才,天才的脾气总有些怪。所以她迎上他寒冰似的目光,弯起嘴角,笑了笑,道:“你好。慕容先生。我姓楚,叫楚荷衣,是个跑江湖的,外号叫‘独行镖’。”
慕容无风的表情丝毫不变,漠然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迅速越过了她的脸,停留在远方的某一点上。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道:“我对于江湖上的事情,一向不大明白。”他的声音出奇地低沉,低沉得近乎柔弱,说话的速度也很慢,似乎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什么是‘独行镖’?”
“就是押镖,只不过是单干而已。”她笑了,“实际上我经常干的事情是替人押送棺材。”
“押送棺材?”他皱起了眉头,“这也是一种职业?”
“嗯!”
“他们说你的武功不错。三个月前飞鱼塘的刘寨主还来过这里,三个月后他的鱼鳞紫金剑就已到了你的手上。”他看着她腰上的剑,慢慢地说道。
荷衣道:“武功么马马虎虎,我和刘寨主素昧平生,这剑却他送给我的。”
“他为什么要把这么名贵的宝剑送给你?”
“因为他发誓此生不再用剑。”
“金盆洗手了?”
“可以这么说吧。他在我手下败了一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我偏偏是个女人,他认为败在女人的剑下是奇耻大辱。”
“难怪谢总管一定要请你,他曾经很佩服刘寨主的剑法。”这话听起来很像是恭维,但他脸上的神情却连一点恭维的意思都没有,语气中反而含着讥诮。
“我对刘寨主也很佩服。我其实对他那样子的男人都很佩服。”
“哦?”
“他们败在了女人的手下,却还是照样看不起女人。这种气度,我想不佩服都不行。”
慕容无风愣了愣,道:“我好像对你方才的话有点肃然起敬。”
“不敢当。”
慕容无风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他写字的手居然是左手。
然后他把纸条递到她面前:“拿着这张字条,你可以到赵总管那里去领三千两订金。我现在还有几个病人要瞧,晚上子时二刻你再到我这里来。我会详细告诉你要做的事情。”
荷衣拿着字条,不禁疑惑:“子时二刻?半夜?”
“有困难?”
“你是指……就我一个人,夜半三更,单独……见你?”
他明白她的意思,一抹冷笑浮到唇边:“你可以带你的剑。”
常在江湖走,不得不多心。荷衣打量了他一眼,虽觉他的要求与礼不合,但他只是个脸色苍白的书生而已。踌躇间,慕容无风的语气已经不耐烦了:“你还有事吗?”
“……没有了。”
“你住在哪里?”
“停云馆。”
“搬到听涛水榭,这样你今天就用不着出谷了。”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睛就盯在了门口上。那意思虽没有说出来,荷衣却明白是“送客”两字。
荷衣从慕容无风的书房里出来的时候,赵谦和仍守在门口。
“怎么样?”他问。
“成了。这是他的字条。”
赵谦和喜道:“太好了!这事总算是定了!”
荷衣道:“谷主说,请赵总管在听涛水榭里找一间客房,这样我就不必回到停云馆了。”
赵谦和一愣:“听涛水榭?你住在那里?”
“怎么?那里不好?”
“没什么不好,听涛水榭就在竹梧院内。”
水榭就在湖边,亭榭与游廊相接,房子里自然又是一种别开生面的精致。荷衣一向对住处不甚留意,江湖儿女,在哪里都住不久,若是恋上了某个住处,仇家找上门,便成了灾难。她将衣物略微收拾了一下,往熏笼里添了一把红罗香炭,便走出水榭,在走廊上凭栏而坐。
面前是百亩残荷,夕阳正慢慢沉入湖底。远处水天相接,飞鸥点点。暮色四合时,晚霞在天边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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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边敛起了最后一道红色,空气中忽然充满了水草与荷花的香味。
赵谦和把她叫出去吃了一顿沉闷的晚饭,谈笑间,天已经黑了。荷衣踱回自己的房间,觉得四周出奇地安静。无边的夜空似已与远处的群山溶成了一体。隐隐传来的涛声与蛙声驱人入睡,而偶尔一声夜鸟的长鸣,又把人从梦境中逐出。荷衣在水榭旁边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午夜才慢慢起身,来到慕容无风的住处。
慕容无风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了。这一次是他先发话:“你来了。”
荷衣点点头。
书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把椅子。慕容无风指了指它,道:“请坐。”
荷衣便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他吩咐。
“这几天休息得好么?”他问。
荷衣愣了一下,一时间还不能习惯这个冷面郎君的嘘寒问暖。只得回道:“好。”
“这么说来,你现在一定很有精神?”
“谷主现在就有事情要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