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个东西。”薛纹又道。
“什么东西?”
“男人的!”
荷衣的脸顿时通红。
“你答应要帮我的。”
她只好抽出剑,一剑削了过去。
那男人吃痛,在床尚狂呼了起来。荷衣连忙点住他的哑穴。
“好了,将他放在我面前,头对着我的头。”
荷衣依言将那人摆好。
“你们走罢。从后门走,后门的后面就是后山。山上有一个土庙。虽然我不知道你会往哪里逃,但那里是我以前和我的……萧郎……私会的地方。你至少可以安安静静地歇一晚,再想怎么逃出去。”
“多谢。”荷衣抱起了慕容无风,找不到别的衣裳,只好又找了一件厚厚的毛毯将他的身子包了起来。
临行前,她看了最后一眼躺在床尚的两个人,忽然想起薛纹四肢全无,忍不住又道:“你准备怎么杀他?”
“我咬死他。”薛纹淡淡地笑道:“再见……其实不是再见。我们永远也不会再见了。”
荷衣从后门溜出来时,唐门的某一角落似乎远远地传来打斗之声。但她抱着慕容无风向后山逸去时,却并没有人发觉。她很快找到了那个破庙,而且很快明白了为什么薛纹会选中这个地方作为幽会的地点。
小庙远远地坐落在山腰一个极偏僻之处,背后有一个山包,正好挡住所有的窗户,就算是有人在庙里点着灯,山下的人也完全看不见。那庙里年久失修,一片颓败的景象。里面似乎有一个佛像,一个香案,几个香炉。黑暗中荷衣也来不及细看。她将香案的一整块桌面劈了下来,垫在潮湿的地面上。然后将慕容无风轻轻地放在木板上。掏出临行前山水给她的火折子,生起了一小团火。她坐了下来,将慕容无风复又抱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
他的呼吸却是不寻常地急促而细微,似乎连呼吸的气力也渐渐尚失了。
而他的整个身子,却因剧烈的疼痛而不断地颤抖着。接着,他便开始抽搐起来。荷衣的惊慌失措地看着他的身子痛苦地扭曲着,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鞭子不停地抽打。而他的头和颈却强直地伸着,整个背和双臂都在剧烈地痉挛着。
她企图按住他,却发现这种抽搐绝非强力所能控制。只好转用真气护住他的心脉。而这一切努力却没有半分效果。他的心脏起先胡乱地跳动了一阵,渐渐地,仿佛无法承受这种负荷一般,变得越来越弱。而等到抽搐好不易平息下去时,他的嘴唇和十指已变成了一种可怕的紫色。
这是他心疾骤发时的常见症状。
她绝望而茫然地看着怀中这个在死亡的边缘痛苦挣扎着的人。眼泪流尽,却无能为力。
唯一能做的,只是用手巾轻轻拭干他额上的汗水,然后温柔地看着他。
她不再奢求他能活下来,只是默默乞求上苍让他少受一些痛苦,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在她的怀里平静地死去。
她实在不能再看见他受苦时的样子。
那样子令她伤心欲绝,无法承受。
她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吻着。那手一如往日地苍白消瘦,对她而言却一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优美与活力。像最灵敏的昆虫的触须,又像蜻蜓的身上闪动的薄翼,曾在她的身上弹奏出无数美妙的音乐。
命运如此弄人,好不易让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人变成了她的爱人,她却要失去他了。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加可怕的事情么?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火边,坐了很久很久。她的脸始终贴着他的脸,仔细地聆听着他的每一次微弱的鼻息。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到了半夜,慕容无风忽然醒了过来,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已忘记了什么是吃惊。
“荷衣……”他虚弱地唤了她一声。
她的眼泪便不听话地涌了出来,哗哗地全滴在他的脸上。
“别说话,我在这儿。”她紧紧地抱着他。
他看着她,淡淡地,却是吃力地笑了笑:“我们……我们还没有逃……逃出去么?”
她摇摇头,道:“我怕你太累。咱们先在这儿歇一会儿。你痛得厉害么?”她伸着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
他咬了咬牙,忍住了一道闪电般袭来,几乎令他快昏过去的巨痛,道:“还……好。”
接着他的心脏一阵绞痛,几乎叫他透不过气来。
“荷衣……那个姓秦的……小子,其实……不错。你将来若和他……在一起,他会对你很好。”他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荷衣轻轻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说?那小子傻头傻脑,连你的一个脚指头都不如……”
“蔡……蔡大夫很聪明。他和我……一般聪明。”
荷衣急着道:“你几时喜欢起做媒来了?蔡大夫……哪有你长得好看?”
他叹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道:“荷衣……不要太挑剔。人家至少……至少……比我多两条腿。”他喘着气又道:“他的脾气也……比我……好得多。”
荷衣流着泪道:“我就是偏偏喜欢你,别人就是好上了天我也不喜欢。你……你别说啦!”
慕容无风叹道:“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荷衣……我……不成了。”
荷衣一听这话,万箭穿心,道:“你要是真的不成了,我便和你一起去死。……黄泉的路上,我也好照顾你。”
“胡说!”他恼怒地道,“不许你这么想!”
“我就是不想活了!”荷衣伤心地大叫了起来。
“你……”慕容无风几乎急昏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收拾着自己最后的一点气力,道:“我早已立了遗嘱……我死后,云梦谷送……送给你作……作嫁妆。你一直……没有家,这一回……这一回总算是……总算是有了。”
荷衣哭着道:“我不要云梦谷!我不要家!我只要你!求求你!你别死!你别抛下我!”
慕容无风喘息着道:“我……我没有抛下你。你将我葬在……谷里,我……我岂不是……岂不是一直陪着你?”
“不!”她突然抱起他,站到那个佛像的面前,道:“我现要就要做你的妻子。我们……我们现在就在这菩萨面前成亲,你说,好不好?”说罢,她幽幽地又道:“其实我早就该嫁给你的。我若早些陪你回去,你就不会给唐家的人劫了去。”
慕容无风虚弱地笑了笑,道:“你看……这个菩萨连个脑袋都没有……”
荷衣一抬头,发现果然佛像的头颅不知失落到了何处,光有一个歪歪倒倒的身子坐在莲花座上。她脚一踢,将地上一只破木桶踢了起来,正好落在佛像的头上,道:“这个不是脑袋?”
慕容无风默默地看着她。
荷衣抱着他跪了下来,脸微微发红,朗声道: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在上,我楚荷衣愿与慕容无风生生世世,结成夫妇,此生无悔,人神共鉴!”
说罢,她低下头,轻轻道:“无风,你愿意娶我么?”
慕容无风颤声道:“不……不……”
荷衣轻轻地吻着他,道:“你愿意的,是么?你一直愿意的,是不是?”
慕容无风深深地看着她,良久,眨了眨眼睛。他已经没有气力说话了。
荷衣笑了笑,道:“既然我们都愿意,从现在开始我们便是夫妇了。”说罢她带着慕容无风在菩萨面前磕头行礼。
磕罢,她抱着他,复又凄然地坐回火边,凄然地看着他开始了第二次抽搐。
这一次没有先前的那次强烈,却明显地击垮了慕容无风最后一点的元气。他的脸上已是一片死灰之色。浑身在一阵剧烈地颤抖之后,完全瘫痪了下来。他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微弱和吃力。他的呼吸变得更细,更急促。
薛纹的话果然没有错。这第二次抽搐已足够要了慕容无风的命,实在用不着再来第三次了。
她抱着他茫然地走出门去,雨早已停了,天边已露出了一线曙光。
她跌跌撞撞地爬到到山顶,找了一块大石坐了下来。
脚下便是那个她曾经爬上来的悬崖,下面是滚滚的波涛,远远的,还能听得见浪击石崖的声音。
她解开自己的腰带,将慕容无风紧紧地和自己捆在一处。
跳下去即便是葬身鱼腹,她也要和他死在同一条鱼的肚子里。
然后她便坐在石上,紧紧地抱着他,默默地等待着他的最后一刻。
他的脸已因窒息而渐渐地发青。
过了很久,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他又勉强地睁开了眼。
“你醒了?”荷衣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红晕。
他眨了眨眼。似乎带着一丝笑意。
“我已带你到了你最喜欢来的地方。你还记不记我们在神女峰上的时候?过一会儿,咱们又可以看到日出了。你看,天是不是已渐渐地变红了?”
他的眼光顺着她的手指,往远处一望。
一轮红日隐隐地藏在云层的一端,已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弧。
他的手指想动一动,却连一点气力也没有,一口气却渐渐地开始喘不上来,他的肺开始吃力地为那一口气挣扎了起来。
她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胸口,柔声道:“你别怕。我会……永远陪着你。”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子已和她的身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连同他们的手,都已缠上了绳索。
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焦急地看着她,心忽然跳得很快。
虽已说不出话,他却拼命地瞪大了眼睛,痛心地看着她。
她的长发在晨风中飘动着,和那天一样地拂过他的脸颊。而她脸上的神情却是如此绝望。
他知道,她在等着他的最后一刻,只要他一合上眼,她就会带着他,从这里跳下去。
所以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让自己的眼睛始终睁着。
可是,他的眼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沉重,渐渐地失却了光泽,终于,缓缓地闭上了。
他的心脏也终于不再跳动了。
她便抱着他,轻轻一纵,毫不犹豫地跳下了万丈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