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在自行车上,像是立刻就要蹬下脚踏板的她,向克郎投来警惕的眼神。她长发束在脑后,化着淡妆,长得很端正,看上去和克郎差不多年纪,或许还要小一些。T恤袖子里露出的胳膊很健壮,可能是从事某项体育运动。
“你看到了吗?”她问,声音略带沙哑。克郎不明白她的意思,没有作声。“你看到我做什么了吗?”她又问了一遍,语气里透着责备。
“我看到你把信封放进去……”
克郎说完,她皱起眉头,咬着下唇,把脸扭向一边。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向克郎。
“拜托你一件事。请你忘掉刚才看到的事情,也忘掉我。”
“哎……”
“我先走了。”说完她就要蹬车离开。
“等等,我就问一个问题。”克郎急忙追上去,挡在自行车前,“你刚才投进去的是咨询信吗?”
她低下头,抬眼望着克郎。“你是谁?”
“熟悉这家杂货店的人。小时候就向店主爷爷咨询过烦恼……”
“名字?”
克郎皱了皱眉。“在问别人名字之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才对吧。”
她骑在自行车上,叹了口气。
“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你。刚才投进去的不是咨询信,而是感谢信。”
“感谢信?”
“半年多前我来咨询过,得到了宝贵的意见,问题因此得以解决。所以我写信去道谢。”
“咨询?向这个浪矢杂货店?那位爷爷还住在这里吗?”克郎看看她,又看看老旧的店铺,问道。
她歪着头。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不过去年我把咨询信放进去后,第二天后面的牛奶箱里就有回答……”
没错。晚上把写有烦恼的信投进卷帘门上的小窗,第二天早上回信就会出现在牛奶箱里。
“现在还接受咨询吗?”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最后一次收到回信后,也好久没来过了。刚才投进去的感谢信,也许不会被读到,不过我觉得即使这样也要写这封信。”
看来她得到的指点着实宝贵。
“那个,”她说,“你问够了没?回去晚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噢……你走吧。”
克郎让到一边。她用力蹬下脚踏板,自行车转动起来,很快加快了速度,不到十秒钟,她就消失在克郎的视线里。
他重又望向浪矢杂货店,完全看不出有人生活的迹象。要是这家店能回复咨询,除非有幽灵住在这里。
他从鼻子里呼了口气。唉,别傻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轻轻摇头,离开了这个地方。
回到家,荣美子一个人在客厅。她说她睡不着觉,喝点酒帮助入睡。矮脚桌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玻璃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长大了。加奈子看来已先睡了。
“你和爸聊了吗?”荣美子问。
“没有。我没回镇民中心,散了一会儿步。”
“散步?都这时候了,你上哪儿散的步?”
“随便走走。对了,你还记得浪矢杂货店吗?”
“浪矢?记得啊。就是那家位置很偏僻的店嘛。”
“那里现在还有人住吗?”
“啊?”荣美子的声音里带着疑问,“没人住了吧,前一阵就关了门,应该一直空着。”
“是吗,果然是这样啊。”
“什么意思?那家店怎么了?”
“没什么。”
荣美子纳闷地扁了扁嘴。
“对了哥,你打算怎么办?真的就这样抛下鱼松不管吗?”
“别用这种口气讲话。”
“可事实就是这样呀。你不继承的话,店就只有关门了。我倒是无所谓,爸妈怎么办?你不会也不管他们了吧?”
“烦死了,我正在好好考虑呢。”
“你是怎么考虑的?跟我说说。”
“都说了你很烦啊!”
克郎冲到二楼,西装也没脱就倒到床上。种种思绪在他脑海里盘旋,但也许是残留酒精的作用,完全理不出头绪。
过了一会儿,他慢吞吞地起身,坐到书桌前,拉开了抽屉。他在抽屉里找到了报告用纸,还有圆珠笔。
他将纸展开,写下“寒暄省略浪矢杂货店”。
第二天的葬礼也进行得很顺利,到场的基本还是昨天那些人。亲戚们早早就来了,但可能是因为昨晚的那场风波,都对克郎有些冷淡,叔叔也没再找他说话。
除了亲戚,引人注目的还有商业街和社区自治会的人。克郎从小就和他们很熟。
其中一位是他的同学。因为穿着正装,克郎一开始都没认出他是自己的初中同学。他家经营的印章店和鱼松在同一条商业街上。
说到这里,克郎想起以前听人说过,这位同学从小就死了父亲,一直跟爷爷学习刻章的手艺,高中一毕业就去店里帮忙。今天他应该是代表印章店来吊唁的。
他上完香,从克郎他们面前经过时,很有礼貌地低头致意。那模样看起来比克郎要大上好几岁。
葬礼结束后,就是出殡和火葬。之后家属和亲戚回到镇民中心,举行头七法事。最后健夫向亲戚们致谢,一切就此结束。
送走了亲戚们,克郎他们也要回去了。东西很多,他们打开店里厢式货车的后厢门,把祭坛用品和花装了进去,这样一来后座就没多少地方了。开车的是健夫。
“克郎,你坐副驾驶座好了。”加奈子说。
他摇摇头。
“不了,妈你坐吧,我走回去。”
加奈子露出不满的表情,大概以为他不想坐在父亲旁边。
“我有个地方想去一下,马上就回。”
“哦……”
加奈子似乎还是无法释然。克郎转过身,快步离去。要是被问起去哪儿就麻烦了。
他边走边看了眼手表,快到傍晚六点了。
昨天深夜,克郎从家里溜了出来。他是要去浪矢杂货店。牛仔裤口袋里装着茶色的信封,里面的报告用纸上写满了他现在的烦恼。写信人当然就是他自己。
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但几乎毫无保留地写下了目前的状况。他想知道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是好。是继续追寻梦想,还是放弃梦想,继承家业——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事实上,今天早晨一醒来他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干了件蠢事。那栋房子里不可能有人住,昨晚那女子说不定脑子有问题。要真是这样就麻烦了,他可不希望那封信落到别人手里。
但另一方面,他也抱着一线希望。没准自己也能像那女子一样,得到适当的建议呢?
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克郎走在坡道上。不久,浪矢杂货店的老旧店铺出现在眼前。昨晚来时天太黑没看清楚,原本米色的墙面已变得黑黝黝的。
店铺和旁边的仓库间有条细窄的通道,要绕到屋子后面,只能从这里进去。为了避免墙壁弄脏衣服,他走得很小心。
后面有扇门,门旁果然安着木质牛奶箱。克郎咽了口唾沫,伸手去掀侧面的盖子。有点紧,不过还是打开了。
往里看去,里面有个茶色的信封。克郎探手取了出来。这似乎就是他原来的那个信封,收信人一栏用黑色圆珠笔写着“致鱼店艺术家先生”。
他着实吃了一惊。莫非当真有人住在这里?克郎站在后门前侧耳细听,却没听到丝毫声息。
也可能回信的人住在别的地方,每天晚上过来查看有没有咨询信。这样就解释得过去了。可是,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这么做呢?
克郎不解地离开了杂货店。不过,这个问题其实无关紧要,也许浪矢杂货店有浪矢杂货店的理由。相比之下,他更关心回信的内容。
手里拿着信,克郎在附近转悠着,想找个能静下心来读信的地方。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小公园,里面只有秋千、滑梯和沙池,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在角落的长椅上坐下,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拆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信笺。他忐忑不安地读了起来。
鱼店艺术家先生:
你的烦恼我已经了解了。
感谢你把这么奢侈的烦恼讲给我听。
真幸福啊,你是祖传鱼店的独生子吗?那什么也不做也能继承这家店啰。想必有很多以前的老客户,用不着辛辛苦苦招揽生意。
容我问一句,你周围有没有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烦恼的人呢?
要是没有的话,这可真是个好世道啊。
再过三十年你看看,就不会有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了。只要有份工作就不错了。就算大学顺利毕业,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饭碗,这样的时代就要到来了。一定会来的,我敢跟你打赌。
不过你中途退学了啊,也就是不上学了?父母给你出钱,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学,你就这么放弃了?啧啧啧。
还有音乐是吧?你的目标是要成为艺术家吧?宁可丢下祖传的鱼店不管,也要凭一把吉他去打拼吗?哎呀哎呀。
我已经不想给什么建议了,只想说一句,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满脑子天真想法的人,在社会上吃点苦头也是好事。不过话虽这么说,既然顶着浪矢杂货店的招牌,还是回答一下吧。
我不会害你的,把吉他丢到一边,赶紧去继承鱼店吧。你爸的身体不是不大好吗?现在不是你吊儿郎当的时候。靠音乐吃饭是行不通的,那只有少数有特殊才华的人才做得到,你不行。别做白日梦了,面对现实吧。
浪矢杂货店
读着读着,克郎拿信的手发起抖来。不用说,是气的。
这算什么?他想。凭什么自己要被人这样骂?
放弃音乐,继承家业——这样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从现实的角度考虑,对方这样回答也无可厚非。可就算如此,也不用讲得这么难听吧?简直太没礼貌了。
早知道就不去咨询了。把信纸和信封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克郎站了起来,想找个垃圾箱扔掉。
但他没找到垃圾箱,最后还是揣着这封信回了家。父母和荣美子正忙着将祭坛用品摆在佛龛前。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加奈子问。
“嗯,随便转了转……”克郎说着上了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克郎把揉成团的信纸和信封扔进了垃圾箱。但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捡了回来。展开皱皱巴巴的信纸,他重又读了一遍。不管读多少遍,都是那么的让人不痛快。
虽然不想理会,但就这么算了却又心有不甘。写这封信的人根本错得离谱。从他那句“祖传的鱼店”来看,肯定以为是家特别气派的店,把来咨询的人想成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
他要克郎“面对现实”,但克郎并没有逃避现实。正因为不想逃避,才会如此烦恼,而回答者却并不明白这一点。
克郎来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报告用纸和圆珠笔。花了些时间,他写成了如下的一封信。
寒暄省略浪矢杂货店:
感谢您的回信。没想到能得到您的回答,让我惊讶极了。
不过读完信后,我很失望。
老实说,您一点也不明白我的烦恼。我也知道继承家业是更为稳定的选择,不消您来告诉我。
可是目前来看,说稳定也没有那么稳定。
您可能误会了,我家的店是个门面只有两间宽的小店,生意也谈不上有多红火,勉强赚个生活费而已。即使继承了这家店,也不能说未来就高枕无忧了。那么,大胆去探索一下别的道路,不也是一种想法吗?上一封信上也提到过,现在父母也都支持我,如果我就此放弃梦想,会让他们失望的。
您还有一个误会。我是把音乐当作职业来对待的,准备靠唱歌、演奏和作曲为生,您却以为我是拿艺术当消遣的那种人,所以才会问我,“你的目标是要成为艺术家吧?”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否定。我的目标并不是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而是要成为职业音乐人,也就是Musician。
只有有特殊才华的人才能成功,这道理我也明白。但您怎么能断定我就没有这种才华呢?您并没有听过我的歌,不是吗?请不要一厢情愿地下结论。任何事情,不挑战一下是不知道结果的,对吧?
静候您的回信。
鱼店音乐人
“你几时回东京?”葬礼第二天,克郎正吃着午饭,头上缠着毛巾的健夫从店里走进来问道。鱼松从今天开始恢复营业,早上克郎从自己房间的窗子里,目送健夫开着厢式货车去进货。
“还没想好。”他含糊地回答。
“光在这儿混日子,有用吗?你说你要走音乐的道路,恐怕不是这么轻巧吧?”
“我没有混日子,我在考虑很多事情。”
“你在考虑什么?”
“行了,问这个又有什么用?”
“三年前我就狠狠骂过你一回。你得全力以赴,尽最大努力打拼给我看看!”
“烦不烦哪,这种事你不说我也知道。”克郎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厨房里的加奈子担心地看着他。
傍晚时分,克郎出了门。不用说,他是去浪矢杂货店。昨天深夜,他将第二封信投进了卷帘门上的小窗。
打开牛奶箱,一如昨天那般,里面放着克郎原来的那个信封。看来回信的人果然每天都来查看有没有咨询信。
和昨天一样,克郎在附近的公园读了信。信的内容如下:
鱼店音乐人先生:
不管大店小店,总归是店。托了这家店的福,你才能一路念到大学吧?就算经营很辛苦,为店里出点力不也是做儿子的责任吗?
你说父母都支持你。只要是亲生父母,除非你去犯罪,否则你干什么他们不支持呢?所以说,你怎么能把这话当真?
我没说要你放弃音乐。把它当成爱好不行吗?
坦白跟你讲,你没有音乐才华。虽然我没听过你的歌,但我就是知道。
因为你已经坚持了三年,还是没能混出个模样来,不是吗?这就是你没有才华的证据。
看看那些走红的人吧,他们可不用花这么久才受到注目。真正才华横溢的人,绝对会有人赏识的。可是谁也没留意到你,你得接受这个事实。
你不喜欢被人叫作“艺术家”吗?那你对音乐的感觉恐怕已经落后于时代了。总之一句话,我不会害你的,马上去当鱼店老板吧!
浪矢杂货店
克郎咬着嘴唇。跟上次一样,这次的回信也很过分,简直被说得体无完肤。
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是很生气,反而有种痛快的感觉。
克郎又读了一遍,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说得没错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是认同对方的。虽然言语粗鲁,但信上所说都是事实。如果真有出众的才华,一定会有人慧眼识珠——这一点克郎自己也明白,只是他一直不愿面对。他总是用时运还没到来安慰自己,其实若真正有才华,运气并不是那么重要。
以前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话,顶多说“很困难啊,还是放弃吧”。因为谁都不想对自己的话负责任。但这个回信人不一样,说话没有丝毫顾忌。
对了……他的目光又落到信纸上。
这个人到底是谁?竟然如此直言不讳,说话毫不客气。别人通常都会用相对委婉的表达方式,他的信里却完全感觉不到照顾情绪的意思。写信的人,肯定不是克郎熟悉的浪矢爷爷,那位爷爷的措辞会温和得多。
克郎想见见这个人。很多事写信是说不清楚的,他想当面谈谈。
到了晚上,克郎又从家里溜了出来。牛仔裤的口袋里同样放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的是第三封信。经过一番左思右想,他写下了如下的内容。
寒暄省略浪矢杂货店:
感谢您再次回信。
坦白说,我感到很震惊,没想到您会如此激烈地指责我。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有一定才华的,期待着终有一天能崭露头角。
不过您的直言不讳,倒让我觉得很痛快。
我想我应该重新审视自己了。仔细想想,我在追寻梦想上太固执己见了,或许其中也有死要面子的成分。
可是说来惭愧,我还没能下定决心,还想在追求音乐的道路上再坚持一阵子。
然后我意识到了我真正的烦恼是什么。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选择,只是一直无法下决心舍弃梦想。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打个比方,这就如同单相思的感觉,明知恋情不会有结果,却还是忘不了对方。
文字很难充分表达我的心情,所以我有个请求:能不能和您当面谈一次?我也非常想知道,您是怎样的一个人。
在哪里能见到您呢?只要您告诉我,无论哪里我都会去。
鱼店音乐人
浪矢杂货店和往常一样,静静地伫立在夜色中。克郎来到卷帘门前,打开投递信件用的小窗。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信封塞进去,塞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
他感觉卷帘门里边似乎有人。
如果是这样,对方会从里面把信封拉进去。先维持这个样子,看看动静再说。
他瞄了眼手表,晚上十一点刚过。
克郎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拿出一只口琴。深吸了一口气后,他面对着卷帘门,悠悠地吹奏起来。他想吹给门里的人听。
这是他最满意的一首原创歌曲,名字叫“重生”。歌词还没有填,因为暂时想不到合适的内容。现场演出的时候,他总是用口琴来吹奏,旋律是流畅的叙事曲风格。
演奏完一段后,他将口琴从唇边移开,注视着半露在小窗外的信封。然而它并没有被拉进去的迹象。看样子店里没有人,说不定要到早上才来收信。
他伸手把信塞了进去。啪嗒一声,隐约传来信封落地的声音。
“克郎,快起来!”
身体被猛烈摇晃,克郎睁开眼睛,眼前是加奈子苍白的脸。
克郎皱起眉头,眨了眨眼。
“怎么回事?”他边问边拿起枕旁的手表,时间是早上七点多。
“糟了!你爸在市场上晕倒了!”
“啊?”克郎坐起来,一下子清醒了,“什么时候?”
“刚才市场上的人打电话来说的,已经把他送到医院了。”
克郎从床上跳起来,伸手去拿搭在椅背上的牛仔裤。
穿好衣服,他和加奈子、荣美子一起出了门,在卷帘门上贴上“今日暂停营业”的告示。
搭上出租车,他们赶到医院。一位鱼市的中年工作人员正等在那里,他似乎也认识加奈子。“他搬货的时候突然显得很痛苦,所以我赶紧叫了救护车……”那个男人解释道。
“这样啊,给您添麻烦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处理,您回市场去吧。”加奈子向他致谢。
抢救结束后,主治医生过来谈话,克郎和荣美子也都在旁。
“简单来说就是过度劳累,导致心脏不堪重负。最近他有没有什么操劳的事情?”满头白发、颇有风度的医生以沉稳的语气问道。
加奈子说他刚忙完葬礼,医生理解地点点头。
“可能是因为不仅身体上,精神上也持续紧张的缘故。他心脏的状况不会立刻恶化,不过还是小心为好,建议他定期接受检查。”
“我会让他这么做的。”加奈子回答。
此时已经可以探视,他们随后便去了病房。健夫躺在急诊病房的床上,看到克郎他们,他的表情有些尴尬。
“都跑过来也太小题大做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他逞强地说,声音却有气无力。
“果然店还是开早了,应该休息上两三天才对。”
听加奈子这样说,健夫沉着脸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我没事。咱们的店要是停业,客户们就麻烦了。有的人就等着咱家的鱼呢。”
“可万一逞强把身体累垮了,那不就得不偿失了吗?”
“我都说了,我没什么大事。”
“爸,你别太拼命了。”克郎说,“如果一定要开店,我来帮忙。”
三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脸上,每个人的眼神里都透着惊异。
沉默了一秒后,“你瞎说什么呀!”健夫不屑地说,“你能干点什么?连怎么收拾鱼都不懂。”
“才不是。你忘了吗?我上高中之前,每年暑假都到店里帮忙。”
“那跟专门干这行是两码事。”
“可是……”克郎顿住了。
健夫从毯子下面伸出右手,制止了儿子的话。
“那你的音乐呢?”
“我会放弃……”
“什么?”健夫撇了撇嘴,“你要当逃兵?”
“不是,我是觉得继承鱼店更好。”
健夫不耐烦地咂舌。
“三年前说得那么了不起,结果就这样?老实跟你讲,我就没想把店交给你。”
克郎愕然望向父亲,加奈子也担心地叫了声:“他爸!”
“你要真是一门心思想干鱼店,那自然另说,但你现在不是这么想的。以你这种心态,就算继承了鱼店,也不可能干好。等过了几年,你准会又心神不定地想,要是继续搞音乐就好了。”
“没那回事。”
“怎么没有,我都知道。到那个时候,你有很多理由替自己开脱。‘因为我爸病倒了,没办法只能继承了’,‘都是为了这个家作出的牺牲’,总之什么责任也不想负,全是别人的错。”
“他爸,别这么说嘛……”
“你给我闭嘴——怎么样,没话说了吧?有什么意见就说来听听啊!”
克郎噘起嘴,瞪着健夫。“为家里着想有这么不对吗?”
健夫哼了一声。
“这种好听的话还是等你有点成就再说吧。你一直坚持音乐,搞出什么名堂了吗?没有吧?既然你不听父母的话,一心扑在一件事上,那你就只剩下这件事了。要是连这事都做不成,倒以为自己干鱼店没问题,那你也太小看鱼店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健夫显得有些难受,按住了胸口。
“他爸,”加奈子说,“你不要紧吧?——荣美子,快去叫大夫。”
“不用担心,我没事。喂,克郎,你听好了。”健夫躺在床上,目光严肃地望着他,“我也好,鱼松也好,都还没脆弱到需要你照顾的程度。所以你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再去全力打拼一次,在东京奋战一场。就算最后打了败仗也无所谓,至少你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做不到这点你就不要回来。明白了吧?”
克郎不知道该说什么,唯有沉默不语。健夫又用强硬的语气问了一遍:“明白了吗?”
“明白了。”克郎小声回答。
“真的明白了?这可是男人之间的约定。”
面对父亲的问题,克郎重重点头。
从医院回到家,克郎立刻动手打点行装。除了收拾带来的行李,他还整理了房间里剩余的物品。因为很久没有好好收拾过了,他又打扫了一下卫生。
“书桌和床都帮我处理了吧,书架如果不用的话也丢掉好了。”休息兼吃午饭的时候,克郎对加奈子说,“那个房间我以后不用了。”
“那我可以用吗?”荣美子马上问道。
“嗯,行啊。”
“太好了。”荣美子轻轻拍了拍手。
“克郎,你爸话是那么说,但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克郎苦笑着望向母亲。
“你在旁边也听到了吧?那是男人之间的约定。”
“可是……”加奈子只说了这两个字,没有再说下去。
克郎打扫房间一直到傍晚。这之前早些时候,加奈子去了趟医院,接回了健夫。和早上相比,健夫的气色好了很多。
晚饭是寿喜烧,加奈子似乎花大价钱买了上等牛肉。荣美子高兴得像个孩子,健夫却因为医生嘱咐这两三天要戒烟戒酒而喝不了啤酒,懊恼得唉声叹气。对克郎来说,这是葬礼过后第一顿和和气气的饭。
吃完晚饭,克郎换上出门的衣服,准备回东京了。加奈子说“明天再走就好了”,健夫则嗔怪说“他想走就让他走吧”。
“那,我走了。”双手提着行李,克郎向父母和荣美子道别。
“多保重啊!”加奈子说。健夫没作声。
出了家门,克郎没有直接去车站,而是绕了个弯。他想最后再去一趟浪矢杂货店,昨天那封信的回信也许已经放在牛奶箱里。
过去一看,回信果然在里面。克郎把信塞进口袋,重新打量这家已经荒废的店铺。落满灰尘的招牌仿佛在向他诉说什么。
到车站搭上车后,克郎开始读信。
鱼店音乐人先生:
第三封信我已经拜读了。
由于无法详述的原因,请恕我不能和你会面。而且,我想还是不见面为宜。见了面,你会很失望的。想到“原来一直在向这种家伙咨询啊”,你自己也会觉得不是滋味。所以这件事就算了吧。
是吗,你终于要放弃音乐了?
不过恐怕只是暂时的吧,你的目标依然是成为音乐人。说不定读到这封信时,你已经改变了心意。
这到底是好是坏,很抱歉,我也不知道。
但有一点我想告诉你。
你对音乐的执着追求,绝不是白白付出。
我相信,将会有人因为你的歌而得到救赎。你创作的音乐也必将流传下去。
若要问我为何能如此断言,我也很难回答,但这的确是事实。
请你始终坚信这一点,坚信到生命最后一刻。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浪矢杂货店
读完信,克郎感到很纳闷。
这封回信是怎么回事?措辞突然变得很有礼貌,和之前的简单粗暴判若两人。
最不可思议的是,对方预见到克郎再次决心成为音乐人。或许正因为有这种洞悉人心的能力,才叫作“咨询烦恼的浪矢杂货店”。
请坚信到生命最后一刻——这是什么意思?是说终有一天会梦想成真吗?为什么他能这样断定呢?
克郎把信塞回信封,放进包里。无论如何,这封信给了他勇气。
路过的CD店门口,蓝色封套的CD堆得像小山一样。克郎拿起一张,细细品味着喜悦的滋味。封套上印着专辑的名字“重生”,旁边写着“松冈克郎”。
终于迎来了这一天!历经艰辛,他终于成功了。
这是条漫长的道路。怀着坚定的决心,再次回到东京的克郎比以前更加全心投入音乐。他不断挑战各种比赛,参加试音,给唱片公司寄试听带,街头演出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
尽管如此,他依旧默默无闻。
时光转眼即逝,他渐渐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一个偶尔来看他演出的客人问他,要不要去孤儿院做慰问演出。
虽然很怀疑这样做有什么用,他还是答应了。
他去的是一所小型孤儿院,里面只有不到二十个孩子。演奏的时候他心里很没底,听演奏的孩子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后来一个孩子开始打拍子,其他的孩子纷纷效仿,最后克郎也加入进来。他感到很开心。
很久没有这样打心底享受唱歌了。
从那以后,他就不断去日本各地的孤儿院演出,擅长的适合儿童的曲目超过一千首。然而到最后,还是没能正式出道——
克郎疑惑地歪着头。没能出道?那这里的CD又是怎么回事?不是已经风光出道了吗?还是凭借自己最喜欢的一首歌。
他哼起了《重生》,但却死活想不起歌词。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明明是他自己写的歌。
到底歌词是什么呢?克郎打开CD盒,取出封套想看歌词,手指却突然动弹不得,无法将折叠的封套展开。店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这是怎么了?什么音乐这么吵——
下一瞬间,克郎睁开了眼睛。他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陌生的天花板、墙壁、窗帘——顺着视线看到这里,他终于记起这是丸光园的一间客房。
铃声大作,他听到似乎有人在尖叫,还有人在喊:“起火了,冷静点!”
克郎跳了起来,抓起旅行包和夹克,套上鞋。幸好昨晚他没脱衣服就睡着了。吉他怎么办?他只花一秒钟就得出结论——不要了。
一出房间,他吃了一惊。走廊里浓烟滚滚。
一名工作人员用手帕捂着嘴,向他招手。“这边,请从这边逃离。”
克郎依言跟着他往外跑,一步两个台阶地狂奔下去。
马上就要到楼下时,克郎却停住了脚步。他在走廊上看到了小芹。
“你在干吗!快跑啊!”克郎大喊。
小芹双眼通红,泪水打湿了脸颊。“我弟弟……辰之不在屋里。”
“什么?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不过可能在屋顶平台。他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去那里。”
“屋顶平台……”克郎犹豫了一下,但接下来的动作却很迅速。他把自己的行李塞给小芹。“帮我拿着,你赶快跑!”
“啊?”留下瞪大眼睛的小芹,克郎转身冲上楼梯。
短短一会儿,烟雾又浓了很多,他眼泪簌簌直掉,喉咙也痛了起来。不仅看不清楚周遭,连呼吸都很困难。更可怕的是看不到火光,究竟是什么地方起火了呢?再停留下去很危险,要马上逃走吗?克郎正想着,突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喂!你在哪儿?”他出声喊道。刚一张嘴,烟就涌进了喉咙。尽管呛得受不了,他还是奋力向前。
有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烟雾变淡了。他看到一个少年蹲在楼梯上。正是小芹的弟弟。
克郎把少年扛到肩上,正要往下跑时,轰隆一声巨响,天花板掉了下来,转瞬间周围已是一片火海。
少年哭喊起来,克郎也心乱如麻。
但待在这里是死路一条。要活命,只有冲下楼。
克郎扛着少年在火海里奔跑。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跑,怎么跑。巨大的火焰不断袭来,他全身剧痛,无法呼吸。
红光与黑暗,同时将他包围。
似乎有人在喊他,但他已无力回答,身体一动也不能动了。不对,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在不在。意识渐渐模糊,仿佛要睡着了。
一封信上的文字,朦胧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你对音乐的执着追求,绝不是白白付出。
我相信,将会有人因为你的歌而得到救赎。你创作的音乐也必将流传下去。
若要问我为何能如此断言,我也很难回答,但这的确是事实。
请你始终坚信这一点,坚信到生命最后一刻。
啊,是这样啊。现在就是最后的时刻,我只要现在仍然坚信就好吗?
如果真如信上所说,爸,我也算是留下足迹了吧?虽然我打了一场败仗。
10
挤得人山人海的体育馆里,一直充满了狂热的欢呼声。此前的三首安可曲,都让歌迷们的热情充分燃烧。然而最后这首却风格迥异。忠实的歌迷们似乎都知道这一点。她一拿起话筒,数万人就安静下来。
“最后还是往常的那首歌。”绝代的天才女歌手说,“这首歌是我的成名作,但它还有更深的意义。这首歌的作者,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弟弟的救命恩人。他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我弟弟的生命。如果没有遇到他,就不会有现在的我。所以我这一生,都会一直唱这首歌。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报答。那么,请大家欣赏。”
随后,《重生》的旋律悠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