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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李治事先和两省常参官打过招呼, 两天后按例在紫宸殿举行常朝时,没有人敢对前夜的天降异象大放厥词。
瞎子都瞧得出向来郁郁寡欢的圣人最近心情大好, 谁敢这时候给圣人找不痛快?
烟花震慑住聚居在长安西北部里坊的西域胡人, 信奉火袄教、摩尼教、景教、佛教和其他各种五花八门宗教的胡人们,这几天为烟花到底是哪一派的神谕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抄起木棒、铁锤火拼了好几场, 各有伤亡。
桀骜不驯、喜欢逞凶斗恶的胡人们内部不和,官员们乐见其成,巴不得他们再接着内斗下去。
不管烟花是怎么来的, 只要它掌握在朝廷手中, 就是好的。
主管藩属国和外国交往事宜的礼部侍郎更是乐得合不拢嘴:短短两天, 已经有十几个小属国轮番登门送上厚礼, 再三表示愿意诚心归顺大唐,忠于圣人。
尤其是那几个会说一口熟练唐话的倭国使臣,恨不能以头抢地, 抱着侍郎的大腿叫祖宗。
唯有拾遗裴玄之冒着触怒圣人的风险上书,斥责永安公主恃宠而骄,肆意妄为。
众人哭笑不得,永安公主原本姓裴,是裴玄之的亲女,这做父亲的,竟然弹劾自己的女儿?
他以为永安公主还是裴家女郎吗?
没人敢附议裴拾遗,和他交情匪浅的东宫属臣也保持沉默。
武皇后匆匆扫一眼裴拾遗的折子,嗤笑一声, “还是那么不知所谓。”
让人把折子扣下,不许让李治看见。
散朝后,中书省中书令和门下省侍中留下没走。
“两位相公,圣人有请。”
武皇后已经返回内殿,李治为什么会单独召见他们?
中书令和侍中对望一眼,不露声色,收起笏板,一路穿花拂柳,跟随宦者走到一座偏僻的侧殿前。
侧殿位于宫闱深处的一座废弃殿宇,周围是花木掩映的园林,地广人稀,人迹罕至。
李治站在廊檐下,注视着竖立在庭中的一堵矮墙,神情肃穆。
数十个宫人在空旷的院子里来来回回转悠,不知在忙什么。
台阶前一排高大的身影,个个头戴平巾帻,身穿大绣襦衫、肥袴褶,脚踏高头履,威风凛凛,仪态威严,标准的武将打扮,分别是南衙诸卫将军和北衙禁军的将领。
中书令和侍中眉头紧锁,偷偷瞄对方一眼,确定彼此都看不懂场中的情景,放下心来。
不及二人和众位将军寒暄,忽然炸起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天摇地动,神鬼降世。整座宫殿在响声中轻轻摇晃,屋瓦发出刺耳的碰撞声,脚下的土地也在跟着震颤。
两位宰相怎么说也是位极人臣的肱骨栋梁,心志坚毅,心里砰砰跳得像打鼓一样,脸上还平静镇定,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沉稳模样。
裴宰相捋一捋胡须,一派世外高人的翩然风姿,心想:当着圣人的面,不,当着袁猫的面,绝对不能丢脸!
看到袁宰相惊骇之下踉跄了几步,裴宰相噗嗤一声,笑着提醒:“袁公当心!莫要摔了!”
袁宰相靠着栏杆站稳,脸上涨得通红,挥一挥袍袖,暗骂:裴狐狸!
等众人从震惊惶恐中回过神来,庭院中竖起来的土墙已经被炸开一条两掌宽的大口子。
李治吩咐宫人打扫狼藉一片的院子,笑向众人道:“诸位爱卿,若是此等奇物用在战场之上,可有震慑敌军之效?”
袁宰相抢着道:“陛下,这奇物声如雷霆,气势万钧,善加利用的话,岂止能震慑敌军,亦能攻营拔寨,开山裂石,或许用处还远非如此。”
诸位将军们交头接耳一阵,赞同袁宰相的看法,他们是领兵之人,更加能体会火药可能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陛下,此物就是烟花吗?”
李治摇摇头,“不是,不过它是工巧奴们在制造烟花前偶然配置成功的。”
“陛下……”裴宰相想了想,郑重道,“此物事关重大,必须小心谨慎。”
李治明白裴宰相的暗示,挥退宫人,缓缓道:“烟花虽然是永安公主指示工巧奴们造出来的,但她本人并不知晓配置的丹方,前夜朕已经命人将所有知情的工巧奴和药童召回宫中。裴卿大可放心。”
裴宰相松了口气,现在外边沸沸扬扬,市井里坊的百姓们都在议论太平公主和永安公主为了在斗花草宴会上出风头,无意间制造出烟花的故事。他怕两位公主年纪小,不知烟花的重要性,随意把秘密泄露出去,让外人捡了便宜。
听说永安公主这位主事的都不知道烟花的丹方,他松口气之余,又觉得理当如此:九岁大的小娘子,嘴皮子上下一哆嗦,想一出是一出,真正出力干活跑断腿的还是底下的工巧奴。
烟花之事,不过是永安公主运气好,误打误撞鼓捣出来的。
于是,由李治出面,裴英娘顺利把工巧奴们经过无数次试验确定下来的火药丹方贡献出去。
李治说裴英娘不知情,那么她就是不知情。圣人金口玉言,事情一锤定音,没人敢质疑裴英娘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内情。
工巧奴们被送到一处秘密所在妥善安置,不管是烟花还是火药,都成了军中机密。
裴英娘是在樱桃宴第二天把火药进献给李治的。
她把李治请到西内苑,让工巧奴演示最原始的火药威力。
爆响声炸开时,即使知道那只是工巧奴们的一次试验,李治还是骇然,顾不上自己,一把将大大咧咧站在一边驻足观看的裴英娘抱起,搂入怀中,掩住她的耳朵。
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抱起裴英娘时,有些勉强,但他仍然没有松手。
负责保护圣人安危的千牛备身把李治团团护在当中,李治怀里抱着裴英娘,执失云渐挡在两人身前,浅色瞳孔微微收缩。
裴英娘被李治紧紧扣在瘦削的胸膛里,差点喘不过气来,心里既感动,又难受。
感动于李治的关爱,所以为他的命不久矣而感到难受。
直到场中安静下来后,李治才放开裴英娘。
他第一次亲眼看到火药的威势,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稍作平静后,才淡淡一笑,问裴英娘想要什么赏赐。
仿佛火药只是裴英娘随手拿出来的一只小物件。
他温柔的纵容和信任给裴英娘带来莫大的安全感,“烟花是送给阿姊的,火药是送给阿父的,只要阿姊和阿父开心,我就满足啦。”
李治看着她干净纯澈的双眸,摸摸她的脑袋,“小十七,阿父很高兴。”
也许,连武皇后都不知道,她捡回来的裴家小娘子,到底会给他带来多少惊喜。
火药的事情解决了以后,裴英娘开始关心清辉楼的庄稼。
以前她是被生父忽视的裴家小娘子,连自己的日子都过得苦哈哈的,每天光惦记着怎么吃饱,怎么吃好,怎么和裴十郎、裴十二娘斗智斗勇,自然无暇想这些。
现在她是李治和武皇后的养女,近水楼台,不能错过这么好的任性机会。
也算是在其位,谋其政了。
已是初夏时候,天气闷热,太液池的荷叶渐渐浮出水面,碧绿伞盖在艳阳下肆意生长,偶尔被风吹得翻卷,甩下一串串晶莹圆润的水珠。
这天格外闷得厉害,裴英娘从清辉楼走回东阁,出了一身汗,纱襦领子贴在脖颈上,又热又痒。
忍冬和半夏取来澡豆香脂,服侍她沐浴。
半夏有点走神,舀水的时候,直接把一瓢热水往裴英娘肩膀上淋,慌得忍冬拿手去挡。
热水是刚烧开的,夏天的开水,凉得很慢,从侧殿抬到内室来,还冒着白花花的热气。
滚烫的水浇在忍冬的手背上,立时红了一大片。
忍冬齿间“嘶嘶”几声,倒吸一口凉气,疼得眼圈都红了。
半夏目瞪口呆。
“发什么傻呢!快去取清凉膏来。”裴英娘起身,**的脚丫子踩在地毯上,吩咐一边撒香花的宫婢,“用冷水,最好是冰凉的井水,冲洗忍冬烫伤的手,越快越好!”
宫婢们纷纷站起,抛下手里正在忙的事,有条不紊忙乱起来。
忍冬看裴英娘安排得当,笑了一声,“都是奴不小心,一时走岔神,没躲开,让贵主受惊了。”
裴英娘蹙起眉。
忍冬是为替她挡住热水才受伤的,怎么说也是护住有功,可她怎么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还急着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细想一想,裴英娘回过味来。
半夏是她带进宫的贴身使女,从小照顾她,感情深厚。而忍冬只是在她进宫后被分派过来服侍她的,相处时日尚短,才刚刚摸清彼此的脾气。
半夏不当心,把忍冬的手烫伤了。她作为东阁之主,不得不惩罚自己最信任的宫婢。
忍冬怕裴英娘因为处罚半夏而迁怒于她,又或者怕半夏以后会在裴英娘耳边谗言构害她,所以干脆自认倒霉,急着替半夏撇清责任,把事情遮掩过去。
裴英娘板起脸,“是半夏不当心,和你不相干,你的手伤了,等抹好药,先回去歇着罢。”
看忍冬仍旧惴惴不安,她声音缓和了些,“还好没有起水泡,这几天当心些,天气热,伤口不好养。”
裴英娘的语气沉稳温和。
忍冬心中一酸,想起永安公主平时对自己的好,顿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公主随和豁达,怎么会因为包庇半夏而委屈自己?自己的小心思,完全是多余的。
等半夏拿着清凉膏回来,裴英娘让半夏亲自为忍冬上药。
半夏看着忍冬的手,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忍冬姐姐,对不住……”
忍冬此时已经想明白了,举起自己的手背,故意恶声恶气吓唬她:“快给我涂药,别把眼泪哭到我的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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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裴英娘的头发还湿哒哒往下淌水,宫婢从上而下,把发丝一束一束裹在巾帕里,一点一点绞干。
再取来小刷子,蘸上兰膏,一一涂抹在发丝上,确保每一根头发都细细抹上油润的兰膏。
镜台前香气浮动。
裴英娘随手拈起垂在肩头的一缕湿发,闻一闻,香得她直皱眉头。
这时候如果有蜜蜂或者蝴蝶飞过,肯定会盘旋在她脑袋上,舍不得走。
等裴英娘的头发晾得半干,忍冬手上的药也涂好了,几名宫婢扶着她退下。
半夏哭丧着脸走到裴英娘身前,“贵主,奴……”
裴英娘摇摇头,“先不说这个,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她早发现半夏有些神思不属,以为是小姑娘年纪渐长,有了自己的小心事,没有多问。没想到好几天过去,半夏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白天也会走神。
半夏的眼泪终于溢出眼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给贵主惹祸了!”
她哭着把这几天之所以会神不守舍的缘由如实道来:
前不久的樱桃宴上,有位王姓郎君,是裴家娘子张氏姐姐家的小郎君,年年都要来裴家向张氏拜年。张氏很喜欢王郎,常常留他在裴家小住,半夏在裴家见过他几次。后来王郎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和裴家的来往就少了。
半夏没想到王御史能一眼认出她来,还一口叫出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