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笑道:“这位是新平郡侯,不是你们婉太妃。”
小宫女一惊,正要跪下磕头,银杏连忙扶住她,笑问道:“婉太妃起身了么?烦劳妹妹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新平郡侯来了。”小宫女疾奔而去,我和银杏也随她缓步走进后花园。
玉枢穿着寝衣,只披了一件大氅,长发半绾半散,便从楼上奔了下来。一见我便双目通红,抱着我大哭起来。我低下头,见她半裸的双足,亦是心酸:“姐姐怎么连衣裳也不穿好便出来了,小心生病。”
玉枢的双臂紧紧捆住我的肩膀,似是怕怀中的一缕幽魂在日光下灰飞烟灭。她抽抽噎噎道:“生病便生病,横竖不要这身子,也就一死!”
小莲儿忙劝道:“娘娘前些日子一直惦念君侯,如今君侯来了,娘娘该高兴才是,怎么又说这样的丧气话。”
我自袖中掏出帕子:“外面冷,我们进屋说话。”玉枢一怔,把头向后仰一仰,这才瞪着眼睛由着我为她擦干泪水。我这才想起,做姐妹近三十年,我从未对她有过这般温存的举动。
真阳和寿阳从楼上狂奔下来,两个乳母在后面追着,一面不住口地说道:“二位殿下慢些。”
寿阳先奔到我面前,扬起圆圆的脸辨认了一会儿,欢喜道:“姨娘,你来了。”说罢张开双臂抱住了我的腰,把头藏在我的怀中。
乳母松了一口气,笑道:“到底是小公主和君侯亲。”
玉枢拉起真阳的手,笑斥道:“一来就狂奔乱跳的,哪里像个公主?”又向寿阳道,“你轻些,姨娘的身子还没全好。”
寿阳这才退了一步,小心翼翼道:“母亲说姨娘得了很重的病,姨娘疼吗?”
我弯下腰,微笑道:“是有一些疼,不过现下全好了。”
寿阳从乳母手中拿过乌木梳子,老大不客气道:“既然姨娘不疼了,我要姨娘给我梳头。”众人都笑了。玉枢道:“不可对姨娘无礼。”
我牵着寿阳进屋,让她坐在我的膝前。玉枢带着真阳与我并肩坐在桃花榻上,一面脱了大氅,草草绾好头发。我编了几条四股辫,轻轻隆起发髻,用银针别好。发髻毛糙,但寿阳性子疏豪,倒也并不在意。她揽镜自照,展颜一笑。玉枢对真阳道:“你带着妹妹去用早膳。”
真阳笑道:“母亲不来么?”
玉枢道:“母亲和姨娘说一会儿话就去。”
我目送小姐妹手拉着手出去,一面笑道:“外面都翻了天了,姐姐这里倒还井然有序,孩子们倒也没受什么惊吓。如此我也放心了。”
玉枢垂眸一笑:“宫里乱成一团,母亲进不了宫,我也出不去,连你也病倒了,若不刚强些,这日子该怎么过?”见我面有愧色,便不忍再说,忙又问道,“你的身子可全好了么?我听母亲说,你吃了很多苦头。”
我轻轻拈去膝头寿阳的柔发,微微一笑道:“幸而信王府的大夫医术很好,倒也不怎么痛。”
玉枢忙道:“我听说女医给你剜肉缝合,怎么会不痛?”
我笑道:“女医施术的时候,我喝了药总是昏睡,并不会很疼。”
玉枢叹道:“只是身上终究留下了疤痕。”
我笑道:“在背后,也看不见。既然看不见,只当没有好了。”
玉枢白了我一眼,眼睛又红了:“亏你笑得出来!你可知道,我和母亲日日哭泣,夜夜难眠,这些日子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垂头道:“都是我的错,让母亲和姐姐担心了。”
玉枢忙道:“这如何能怨你?平日里倒看不出来,华阳竟是这般心狠手辣。”
我叹道:“她恨我气死了她的母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60],说的便是我自己。”
玉枢不愤道:“这华阳当真糊涂。夷思皇后明明是病逝的,难道那一夜你不去见她,她就能长命百岁了么?”
我淡淡道:“姐姐别恼。华阳长公主刺驾,铁定是活不成了。”
玉枢嗤的一笑:“刺驾?那日他们带走了贵太妃和晔儿,我和孩子们都在后花园,没有亲见当时的情形。”说着神色愈来愈冷,“事后看见怡和殿人去楼空,只觉兔死狐悲。仔细想想,很是害怕。”
我宽慰道:“姐姐又没作恶,不用怕。”
玉枢缓缓转过目光,牢牢盯住我。晨光照亮她的双眼,似冷泉清冽:“作恶?我固然是没有作恶,难道贵太妃就作恶了么?”
后宫剧变,是非难辨,终究连玉枢都察觉到了。“御史台和大理寺都说他们作恶,他们就作恶了。”
玉枢哼了一声:“如果他们也说我有罪呢?你也信么?你不是不知道,掖庭属、大理寺和御史台狱的酷刑有多厉害,要造一桩冤案何其容易!”说着声音微颤,别过头去,仿佛不忍目睹阴森湿冷的监狱和各样坚冷残酷的刑具,“我宁可认罪,也不要受那般苦楚。”
我颇为沮丧,但她的敏感与清醒又令我欣慰:“姐姐这样说,便是认定昱贵太妃母子是冤枉的?那么依姐姐看,是谁下令滥刑?谁造成冤狱?皇太后么?”
玉枢悚然,忍不住望了望窗外,双颊骤然苍白:“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叹道:“既然不是这个意思,这话从此以后不可再说。姐姐身边有小孩子,为人父母,当‘举善而教,口无恶言’[61]。”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华阳无意中泄露了夷思在各宫安插耳目的事,不禁凛然,“否则小孩子学了出去,那便万劫不复了。”
玉枢惭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凝视片刻,积郁多日的后怕突然爆发:“我知道,只因为濮阳郡王是先帝最年长的兄弟,他们怕他阻了皇长子的路。”她激动起来,我能听见她牙关打战的轻响,像她心中清醒的懦弱,“幸而我的晅儿年纪小一些,幸而从没有人提起让我的晅儿即位,否则——”
我断然轻喝:“姐姐!”
玉枢忙住口,怔了一怔,含泪道:“如今看来,倒是无儿无女的,或只生个公主,倒落得清静。今日他们说贵太妃和濮阳郡王刺驾,将来他们也会这样说我和晅儿。我和孩子们困在这深宫之中,也只好由他们摆布罢了。”
我连忙道:“我不会坐视不理的。”话说得再快,也及不上迅疾而来的心虚。
玉枢失笑:“只怕到时你自顾不暇,还如何顾我?”
我想了想,笃定道:“我们姐妹既然同生,也要同死。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一处。”
玉枢甚是感动:“我也没什么主张,以后便都听你的便是。”自我进门,玉枢始终不敢提高曜突然驾崩之事,直到此刻方婉转相问,“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微微冷笑:“我半生所谋,一朝成空。如今不过是苟活,还能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