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杨县令看出他心怀戾气,怕他因为寄人篱下而心中郁郁,以致于走上歪路,又或是读书读魔怔了,越读越迂腐,闲时撇开书本,耐心教他一些世俗人情的道理。
人情冷暖,甘苦自知,孟云晖早已不复当年。加之少年要强,被母亲当成小儿一样搂着不放,心里有点别扭。但晓得母亲和自己阔别已久,在孟家根本不能相见,唯有此时才能借着孟春芳的帮助和自己私下见面,才会有如此情态。
便也不推开,任由五娘子摸脸、摸手,就像小时候那样。
五娘子摸了一阵,红了眼圈,道:“我儿瘦了,上回托人带给你的银两可用完了?家里还攒了不少呢,都是预备给你读书用的,别太俭省自个儿了。想吃什么就买,别委屈自己。”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累沉沉的托在手上,“前天才杀了两头猪卖了,我挑了一担子肉、背了一大袋的咸鱼干、腌酸菜、藕带菜来,一半送给你先生,一半送给杨家。这是六两碎银,一吊散钱,你仔细收着,别掉了啊!”
孟云晖一大半时间住在孟家,偶尔受杨天保邀请来杨家做客,虽不必发愁吃穿,但常常要打赏下人,又要自家买些书本纸笔,钱钞总是不够用。
他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日三顿,才刚吃饱,转眼就又饿了,托灶间婆子下碗滚热汤面来饱肚,也得费钞。在杨家有孟春芳时时照应,还好些,在孟家的时候,就难过了:孟娘子总爱寻他的不是,几次嘲笑他肚大如牛。
他性子要强,不愿和孟娘子起口角,宁愿去外头买些吃食果腹,也不愿劳动孟家的灶间婆子。
加上同窗之间的应酬往来,哪一项都离不开孔方兄。
如此一来,他手头便不能缺铜钱。
书生耻于谈钱,但书生离不开钱。
他如今大小也有个功名在身,赚点铜钞不在话下,去岁他为人撰写青词,攒了一笔钱,本来可以应付一阵,偏偏大病一场,积蓄花光了——孟娘子舍不得费钞请医,随便抓一副药让他服用,他只能自己去医馆看诊。
但再缺钱,他也不能朝母亲伸手。
父母给他的,已经够多了。他不能回报养育之恩,还为了前程抛弃家人,已经是罪大恶极,哪还有脸面接受父母的血汗钱?
五娘子仍眼巴巴地望着他,满脸期待。见他一直不伸手接,以为他嫌弃布包上沾的污渍,小心翼翼把沾有污迹的那一面折到中间。
孟云晖叹口气,接过布包,掩在被褥底下。等母亲离开,再托人悄悄送回去吧。
五娘子走到床前,伸手压了一压,“藏在这里严不严实?丫头帮你晒被子,一掀开不就翻到银子了?”
孟云晖怔了一下,半晌摇头笑道:“不碍事。”
孟举人把他过继到名下,是真心爱惜他的才华,为他的将来铺路。孟娘子却对他防备极深,孟十二渐渐长大后,她更是直接把他当成孟十二的小厮,每个月还像模像样给他发一份月钱,让他好生照看孟十二。孟十二晓得后,常常支使他跑腿,一时让他帮着摘朵花玩,一时让他出门去买果子,后来还干脆让他替他做功课。
他借口两人的字迹不一样,这才给遮掩过去了。
孟家的丫头不敢得罪孟娘子,虽然没跟着一块欺负他,但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随意。他受了几次闲气之后,不让丫头进房,自己收拾床铺,打扫房间,拾掇案桌,夜里打水洗漱,也都是自己动手。
习惯了之后,在杨家也是这样。杨家下人不知道内情,以为他性情高傲,不爱别人动他房里的东西,为他打扫房屋时,绝不会翻他的书案和床铺。
五娘子在房里转了一圈,又叮嘱道:“若是银两不够花,你托人往家里带句话,你阿爷说了,家里的钱钞够使,不能叫你在外头受苦。”
孟云晖淡淡道:“我在这里吃喝不愁,没人给我委屈受。”
委屈当然是有的,可孟家、杨家能给他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母子俩说了一会子话,孟云晖问起家中的兄弟姊妹们,五娘子笑道:“咱家要办喜事了,你妹妹重阳的时候就嫁人,嫁的是村子里木匠家的儿子。”
孟云晖微微一愣,“小妹才几岁?是不是太急了点?”
五娘子笑了一下,道:“小妹十三岁了,也不算很急。”
孟云晖疑惑片刻,很快想通了:前些年,父母晓得他将来一定要走上读书科举这条路,所以急着多攒些银钱供他使。底下几个兄弟姐妹破衣烂衫,兄弟没有彩礼,姐妹没有嫁妆,亲事难上加难。家里没办法,只能先把几个女儿嫁出去,免得将来年纪大了,被人嫌弃。
他觉得嗓子一哑,沉默半晌,方轻声道:“莫让妹妹受委屈。”
五娘子噗嗤一笑,朗声道:“我和你爹可没偏心,你是没看见,蔡木匠家对小妹好着呢!女婿虽然长得寒碜了点,但为人又勤快又能干,邻里街坊哪家不夸他?他们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小妹嫁过去不用和妯娌住一起,轻省自在。女婿会木匠活儿,日子过得红火,小妹自己都满意的不得了。他们家一来求亲,小妹立时催着你爹应下了,现在屋子已经粉刷好了,里头的家具全是女婿自个儿做的。”
蔡家看中孟小妹手脚勤快,干活麻利。五娘子则看中女婿平实憨厚,会手艺活儿,闺女跟着他不用受穷。
听说双方都是皆大欢喜,孟云晖这才松一口气。
午间孟春芳带着孟十二和杨福生在正院吃,灶房另外预备了一份席面,送到孟云晖房里。
五娘子十分过意不去。
吃完饭,孟云晖把五娘子送到院门口,五娘子挥手赶儿子回去,“别送了,让别人看见不好。回头你娘要和七娘生气的!”
她说的是孟娘子。
孟云晖只得回房。
素清带五娘子去向孟春芳辞别,半路上刚好碰到在假山洞里玩的孟十二。
五娘子堆起满脸笑:“十二郎,都长这么高了!”
孟十二认出五娘子,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五娘子干笑两声。
素清连忙道:“婶子别理他,刚刚七娘说了他两句,他就成这样了。”
五娘子嘿嘿一笑,道:“一两年没见,说不定他已经不认得我,被我吓着了。”
沉默一阵,终究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找素清打听,问孟云晖和孟十二平时相处得好不好,兄弟俩会不会打架。
素清脸色一僵。
孟云晖和孟十二相处得好不好?
肯定是不好的。
孟娘子从前常常给五娘子送些吃的送穿的,因为这份恩情在先,她对孟云晖总存着一种纡尊降贵的意思。孟十二有样学样,也渐渐把孟云晖当成家里给他买的书童小厮使唤,好起来时亲亲热热唤孟云晖一声四哥,闹起脾气来随手摸到一块镇纸就往他头上砸。
镇纸哪是能随便用来砸人的?孟云晖躲闪不及,当场被砸得头破血流。
他城府再深,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儿郎,也是有脾气的,捂着头上的伤口,差点想卷包袱离开孟家算了。想起母亲和父亲宁愿穿补丁摞补丁的旧衣,买一块肉骨炖汤都要犹豫半天,给他买纸张书本时却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心里不由一酸,只能打消家去的主意。
素清那时候在孟家当小丫头,亲眼看到孟十二朝孟云晖砸镇纸。事后孟云晖自己草草把伤口包扎好,孟十二接着逍遥,孟娘子还抱怨孟云晖不该惹孟十二生气。
因为孟娘子溺爱,孟十二开蒙晚,孟举人固执,不肯亲自教导儿子,让孟十二跟着一位老先生读书。孟十二跟着老先生读了两年《论语》,没什么长进,孟娘子嫌那老先生不中用,费了一笔钱钞,打发走老先生。转头托孟举人请来一位中年先生,赁了所房屋,将先生的妻儿老小都接了来,每个月送二两银子给师母花用。
中年先生收了贺家的束脩,自然要尽心尽力。孟十二本来是最懒怠读书的,但因为旁边有天资不凡的孟云晖作对比,心里不服气,想压过孟云晖的风头,第一个月每天精神饱满,诵起文章来声音又大又亮。
那时候连间壁李乙和李子恒父子俩都能在院子里听见孟十二念书的声音。
大半个月后孟十二就故态复萌,念书时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是走神就是打瞌睡,学过的文章也不愿意记诵。先生打他板子时,他嚎得跟挨了一顿毒打似的,一双肥嘟嘟的胖手掌,时常都红肿着。
孟娘子心疼得不行,竟然揣了几碟精致点心,跑去找先生家的娘子求情。
先生娘子哭笑不得,也没敢和先生提起这茬。
先生对孟十二很失望,见孟家另一个子弟孟云晖聪慧异常,又勤奋刻苦,倒渐渐把他放在心上:没有老师不喜欢聪明徒弟的,尤其这个徒弟还不怕吃苦,肯下功夫,待老师又恭敬。
先生脾气耿直,既然喜欢孟云晖,平时考校他的功课时,面上难免会带出几分满意的神情来。
孟十二见了,心里有气,不敢和先生顶嘴,回到房中,排揎孟云晖:
“你房里的一草一纸,俱都是我们家出钱买的。”
“以前你爹娘常常来我家打秋风,我娘每次送他们好大一袋吃的带回去。”
“我不要的衣裳鞋子,都给下人穿,不许你偷偷拿去。”
“你一顿饭吃三大碗,怎么那么能吃?是不是想把我家吃穷了?”
“你还要在我家住多久?”
诸如此类的话,孟十二是驾轻就熟,张口就来。
下人们在一旁听见,都议论纷纷,只不敢叫孟举人晓得。
这种情况下,孟云晖怎么可能和孟十二相处得好?
面对憨厚淳朴的五娘子,素清心里暗暗叫苦。
难怪杨家人说孟娘子目光短浅,四少爷现在寄人篱下,只能任小少爷欺负,以后呢?等四少爷蟾宫折桂,鲤鱼跳龙门,小少爷还敢在四少爷跟前耀武扬威吗?
可笑太太竟然不知道约束儿子,反而纵着儿子欺辱四少爷。
大官人有识人之能,提前把四少爷认到名下,让四少爷欠下养育之恩,等四少爷发达了,不管他心里怎么想,都得好好孝顺名义上的父母,好处全是他们家的。
太太却妇人之仁,生生把这份恩情变成耻辱和仇恨。
只盼四少爷心里还顾念大官人对他的赏识之恩。
“四少爷和小少爷感情挺好的,四少爷不去先生家的时候,就留在家里和小少爷一起读书。”
素清自以为说得很真挚,以五娘子的心性,肯定不会看出端倪。
五娘子却看出来了。
孟云晖是她的儿子,知子莫若母。
她脸上仍在笑,借口东西忘了拿,折返回孟云晖的房间。
孟云晖见母亲去而复返,似乎察觉到她想说什么,神色微变。
“四郎。”
五娘子不提孟十二的事,柔声道:“好孩子,你千万别学外头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大官人和娘子对你的恩情,你要时时刻刻记在心上,没有他们,你现在还能安心读书吗?以后啊,不管你能不能读出名堂来,都得好好孝顺现在的爷娘,晓得吗?”
孟云晖垂下眼眸,十指收拢,在宽袖里紧紧握拳,“娘,你放心,我晓得。”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