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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河堤是被人为凿开的, 所以洪水来得快,退得也快。``
孙天佑和李绮节一路西行,路过的市镇已然恢复往日繁华,唯有少数村庄还浸泡在一片汪洋中。
他们连夜疾驰, 没有停下休息。赶回瑶江县时,在洪水中冲毁的数座石桥已经重建,人群牛马往来其间, 完全看不出石桥刚建成还没两天。
不是老百姓们处变不惊,不把洪水放在眼里,而是世事多变,不管发生什么,生活仍要继续, 一味沉浸在伤痛中, 于事无补。
唯有向前看, 才能减轻心中痛楚, 迎来美好的明天。
街巷两边的伙计抬着木桶进进出出,冲洗洪水留下的污泥。妇人们挥舞着竹枝制成的扫把,清扫墙壁屋瓦缝隙处的秽物。差役们穿着厚厚的布衣,脸上罩着布巾,沿街喷洒石灰水, 预防疫病。
药铺门前支起两口大锅, 木柴熊熊燃烧,小药童满头大汗,低头搅动着锅里熬煮的褐色药水。浓烈清苦的药香盘绕在市井街巷间, 老百姓们端着自家的锅碗瓢盆,排队站在大锅前等候。
掺了十几种草药的浓汤,能通窍祛湿,解表清暑,和中止呕,治腹痛霍乱,一大碗只要一文钱。
洪水退去后,李大伯、李乙、李子恒等人已经从武昌府坐船返回瑶江县,一家人劫后余生,抱头痛哭一场。周氏和周桃姑尤其后怕,搂着李绮节不肯松手。倒是张桂花从容淡定,知道亲人们大多安好,就静静坐在一边吃茶。李子恒还在哭天抹泪呢,她比丈夫冷静多了。
进宝和宝珠愧疚万分,一人一边,攥着李绮节的胳膊,直淌眼泪。被浪头冲散后,他们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生怕李绮节有个好歹。
李绮节没空伤春悲秋,匆匆安抚好心有余悸的亲人,问孙天佑:“河堤是谁挖开的?”
官场之上派系林立,忌讳颇多,犯下恶事的官员不一定会受到惩处,但民间百姓知道哪个是好官,哪个是蛀虫。孙天佑把阿翅派出去暗中打听,这时候应该找到线索了。
孙天佑吩咐丫头去药铺抓药,洪水过后,家里必须准备一些预防时疫的丸药:“是知州陆保宗。”
他冷笑一声,“据说他令人炸堤,是为了保护陆家的农田和私人庄园。”
陆保宗是皇亲国戚之后,所以他有胆子干这种大逆不道的恶事。他不怕老百姓揭发他的罪行,因为私自炸堤的事并非头一次发生,随便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象征性赔点钱财,他就能把自己摘出去。再不行,找个信任的下属当替死鬼,他顶多被判一个“识人不清”。
李绮节翻出小印章:“陆家给都督佥事送过礼吗?”
孙天佑挽起袖子,为李绮节铺纸研墨,“当然送过,不止都督佥事,陆家的长随还常常出入府君前卫指挥使在京中的宅邸。”
李绮节长眉微扬,这还真是意外之喜。
都督佥事孙忠,是孙贵妃的父亲。他原本名叫孙愚,女儿得宠后,改名孙忠。
府君前卫指挥使则是孙贵妃的兄长。
历朝历代,册封后宫时,皇后授金册金宝,贵妃有册无宝。朱瞻基为了安慰不能封后的孙贵妃,特意为孙贵妃破例,赐她金宝,使孙贵妃成为史上第一个获得金宝的贵妃。
宣德二年,朱瞻基最为宠爱的孙贵妃为他生下长子朱祁镇。
心爱的宠妃为自己生下长子,朱瞻基欣喜若狂,朱祁镇还不满百日,他就迫不及待下旨,将儿子立为皇太子。
纵观明朝历代君主,朱祁镇是获封太子时年纪最小的。
朱瞻基之所以这么早定下皇太子,一是因为他对孙贵妃宠幸备至,二是朱祁镇是他的长子。
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朱瞻基在为废后做准备。
胡皇后,山东济宁州百户之女,永乐年间从选秀中脱颖而出,被册封为皇太孙妃。朱瞻基继位后,她顺理成章登上皇后宝座。
胡皇后贞静柔顺,贤惠通达,和后宫妃嫔们的关系十分融洽,已经为朱瞻基生下两女,除了暂时无子之外,实在挑不出任何差错。
朱瞻基想改立孙贵妃为后,苦于没有废后的理由,只能从皇后无子这点着手,立朱祁镇为皇太子,他才能以“太子之母必须是正宫主位”为借口,废掉胡皇后。
朝中大臣坚决反对朱瞻基废后,奈何朱瞻基义无反顾,铁了心要把孙贵妃送上后位,以杨阁老为首的内阁大臣在苦劝无果之下,只能默许朱瞻基废后的决定。
听说敕书已经草拟好了,只等找个合适的时机,昭告天下。
胡皇后知道事情不可逆转,为求自保,决定出家修道,以保全颜面——保全她自己的,也是保全朱瞻基的。
等敕书颁布,孙贵妃将母凭子贵,得到梦寐以求的皇后尊荣,都督佥事孙忠和儿子也会鸡犬升天,获封爵位,成为名正言顺的勋贵王侯。
李绮节原来没打算招惹孙贵妃的父兄,她一开始的打算,是让孟云晖和杨阁老离心。
失去杨家的姻亲襄助,能将他引见给阁老重臣的魏先生又不在人世,孟云晖将寸步难行。
可后来细细一想,孟云晖还年轻,他已经进入天下士人最为向往的翰林院,没了杨家这座靠山,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孙家,有胡家,有张家,只要他选择一个派系投靠过去,以他的进士出身,终有出头之日。
所以,李绮节必须一劳永逸,彻底击碎孟云晖的青云路,让他永远没有翻身的可能。
离间孟云晖和杨阁老不难,但用处有限。
为什么不干脆一点,让孟云晖彻底得罪穿龙袍的那位呢?
假如朱瞻基对孟云晖怀恨在心,孟云晖还有可能得到重用吗?
这个念头一起,李绮节立刻想到孙贵妃身上。
朱瞻基为废后一事谋划多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连册封孙贵妃的敕书都准备好了,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捅出孙贵妃娘家父兄的丑闻,废后的事还能顺利进行下去吗?
废后如果真的被迫推迟,朱瞻基必将恼羞成怒,孙贵妃和孙忠、孙指挥使也会把孟云晖视作眼中钉。
李绮节对孙忠的了解不多,唯一记得的,就是孙忠是个老寿星,从洪武年一直活到景泰年,八十多岁时才去世。
孙贵妃后来成为孙太后,历经土木堡之变和英宗复辟等诸多波折,始终安然无恙。孙指挥使继任爵位,是英宗复辟的大功臣。这一家都不是短命的。
只要孙家还是外戚,孟云晖永无翻身之日。
得罪朱瞻基,得罪孙贵妃,得罪尚在襁褓之中的英宗朱祁镇,得罪杨阁老……只要李绮节把血书送到京师,孟云晖这个名字,必会响彻朝野,代价是,他会把所有位高权重的人全部得罪光——宣宗朝的,还有英宗朝的。
两任帝王唾弃轻视他,孟云晖纵有满腹才华,也只能浑浑噩噩,郁郁而终。
李绮节要告御状。
但告状的人不是她,是孟云晖。
孙天佑让阿满想办法收集一碗猩红血液,为了逼真,必须用人血。
想要震动朝野,就得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最好全天下的百姓都开始议论这封状纸,那李绮节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
夫妻两人决定好章程,亲自去请李南宣。
“三哥,我有事求你……”
李绮节的话刚出口,李南宣放下书本,回头看她一眼,温润的眉眼透出一抹飘逸,“我答应你,说吧。”
李绮节在书房东翻西找,最后翻出压在书匣子最底下的几张净边纸,几年前的旧物,纸页已经发黄,但字迹仍然清晰。
当年,为了接济孟云晖,也因为欣赏他的才华,李绮节曾雇孟云晖为自己撰稿。孟云晖生性谨慎,从不留下底稿,写完稿子之后,会让别人誊抄一遍,然后毁去底稿。
但事有例外,李绮节这里就留着三四份没被毁掉的原稿。
那时只是觉得好玩,才留下的。
“三哥,你能模仿孟云晖的笔迹和行文风格,这封状纸,恐怕得由你来写。”李绮节把原稿抹平,铺在桌案上。
李南宣没有犹豫,也没多问,拈起原稿,匆匆浏览一遍。
一刻钟后,他放下那几张书稿,提笔一挥而就。
血红的大字在纸上盛开,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和孟云晖平时撰文的口吻如出一辙。
“三哥不问我想做什么吗?”
既然把李南宣拉下水,李绮节觉得自己必须坦诚相告。
李南宣却摇摇头,飘然离去。
李绮节立刻在纸上盖下孟云晖的私印。
她已经记下孟云晖书写奏章的习惯,这一封折子,足可以假乱真。
当然,前提是赶在孟云晖折返之前,把折子送到京师。
事不宜迟,李绮节让阿满和阿翅去找孟举人。
孟举人为人清高傲物,不懂官场规则,只知道凭自己的喜好行事。他已经联合本地十数位刚直不阿的士人,撰文抨击陆保宗,叱骂他尸位素餐、草菅人命。
这事已经被官府压下来了。
孙天佑告诉孟举人,他能帮瑶江县人伸冤,把这场洪水的缘由公布与众,上达天听。
孟举人十分振奋,不仅亲自撰写状书,还号召街坊邻里在万民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起向陆保宗讨回公道。
老百姓们习惯隐忍,不敢多事,签字的人很少。
孙天佑用眼神示意阿满。
阿满心领神会,劝告众人:“孟家四郎现在是响当当的京官,每天给万岁爷爷起草奏章,是天子近臣,万岁爷爷上个月还赏他一把好扇子呢!有孟家四郎给咱们撑腰,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们还畏手畏脚做什么?难道我们就只能任人鱼肉吗?!”
老百姓们有些意动,尤其是那些在洪水中失去家人的人,立刻被激起血性,揎拳撸袖:“老子和他们拼了!”
签字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人觉得法不责众,朝廷就算要怪罪,也只会拿带头的人作伐子,牵连不到自己身上。而且,还有孟大人呢!
孟云晖前些天在洪水中救下数千名被围困的百姓,这时候正是名声最响亮的当头。老百姓对“青天大老爷”抱有幻想,总希望能碰到一个刚正不阿,视权势如粪土,一心一意为老百姓谋福祉的好官,孟云晖刚好符合他们的一切想象,而且他还是本地出身的进士。
有孟云晖的名号引领,越来越多的百姓在万民书上盖上自己的指印或是留下自己的字迹。
李绮节让阿满和阿翅即刻上路,“进京以后,你们兵分几路,分别去找胡皇后的家人、和杨阁老不睦的内阁重臣、翰林院的吴编修,把这封万民书送上去。”
阿满和阿翅背起行囊,趁夜出发。
等孟云晖处理好水匪贼患,追到瑶江县时,顺天府已经炸开锅了。
新科进士、庶吉士、杨阁老的孙女婿孟云晖,以血书泣告都督佥事和府君前卫指挥使纵容知州陆保宗私挖河堤,淹死庶民无数,流离百室,哀鸿遍野。
一时之间,朝野震惊,举世哗然。
莫名其妙一口大锅扣下来,孙忠和孙指挥使莫名其妙,陆保宗是和他们打过交道,但那只是官宦之家的普通来往罢了。陆保宗私挖河堤,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孙家是山东人,在河南为官,和瑶江县根本扯不上关系啊!
宫中的孙贵妃气得七窍生烟,眼看就要当上一国之母,突然蹦出一个血书泣告,这不是成心给她添堵吗?
朱瞻基也很愤怒,好你个孟云晖,知道你要给家乡人伸冤,但是你没事儿把国丈和国舅爷骂进去干什么?不识时务,可恶至极!
杨阁老也不高兴,本以为孙女婿是个人才,只要加以培养,日后必定堪为大用,没想到他竟如此目光短浅,眼高手低,简直不知所谓!
唯有杨阁老的政敌,和已经换上道装的胡皇后岿然不动,冷眼旁观。
此时孙天佑已经将人手分派出去,在各地宣扬孟云晖坚强不屈,不畏强权,宁愿得罪朝廷大员和皇亲国戚,也要为民伸冤的光荣事迹。
舆论造势一直影响到南方的应天府,那些同情胡皇后、厌恶孙贵妃的皇族趁机火上浇油,把孙家死死拖住,不许他们轻易脱身。
在各方势力的搅和之下,无辜的孙忠和孙指挥使成了罪人。
谁让他们从前仗着孙贵妃受宠就嚣张跋扈,欺压百姓呢?孙家族人圈田占地、驱赶良民的前事历历在目,证据确凿。老百姓们认定孙贵妃的娘家人骄纵蛮横,根本不相信他们的自辩。
孙家犹如被人架在火上烤一样,有苦说不出。
百姓们有时候很精明,有时候又很糊涂。随着一首首传唱孟云晖事迹的顺口溜流传开来,孟云晖俨然成为百姓心中嫉恶如仇、秉公执法的代表。
连工部郎中和主事也以为血书和万民书是孟云晖秘密送到京师的——他的字迹,他的文风,他的印章,难道还能造假不成?
而且写下万民书的人是孟云晖的父亲,签字的是孟云晖的邻里街坊。
这更证明孟云晖和送血书的人肯定有关系。
最重要的是,现在民间已经把孟云晖拔高到和戏文上的包青天一样的高度,两方印证,两方呼应,舆论甚至影响到朝廷的决策。
孟云晖百口莫辩。
工部主事惋惜道:“你同情家乡百姓的苦楚,情有可原。可还是太年轻了,行事太过莽撞!咱们私下查访,徐徐图之,未必不能抓到陆知州的把柄,如今你直接把事情捅到天下人面前,虽然能为乡民们报仇雪恨,也把自己的前途葬送了啊!”
他的目光落在孟云晖缠着纱布的右手上,“血书泣告,何等振聋发聩,动人肺腑,可泣告之后呢?”
工部主事是杨阁老的学生,这次他主动提出要孟云晖做自己的助手,是为了回报杨家的恩德,让孟云晖可以凭借治理水患的功劳往上更进一步,谁能想到,孟云晖竟然冲动之下,毁了自己的前途!
辜负了他的才华和寒窗十年的隐忍呐!
工部主事摇头叹息,“如今民间对此事议论纷纷,为了平息舆论,朝廷肯定会处置陆保宗。至于你,经过此事之后,虽然性命暂时无忧,但难保日后不会遭人构害。切记,一定要谨言慎行,方可保住性命!等我进京以后,为你筹谋一番,帮你求一个外差,届时你走得远远的,好好和十一小姐过日子,永远不要再回顺天府!”
最后一句,决定了孟云晖这辈子的走向。
孟云晖垂眸静立,一言不发。
这时候说什么都迟了,没人会相信他的话,信了也没用,李绮节已经借着他的名头,把孙贵妃一派得罪彻底,连皇上也对他失望之极,对身边人说他是“狂妄之徒”。
民间百姓越推崇他,皇上和孙贵妃派系的大臣越对他恨之入骨。
总是眉眼带笑,和和气气的三娘,动起真火来,竟然如此势如破竹,干脆狠辣,不留一丝余地。
她不惜以民女之身,搅动整个朝堂,把天下百姓、皇上、孙贵妃、胡皇后、杨阁老和他们各自的姻亲、政敌全部算计进去,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织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天罗地网,只是为了报复他一人而已。
孟云晖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他利用剿匪对付孙天佑,他派人暗中监视金家和藩王府,但从头到尾,他根本没想过要提防李绮节。
和她的手段比起来,他只是小打小闹,仗势欺人而已。
李绮节才是斩草除根,完全不让给他活路。
孟云晖送走工部主事,回头看向漫天云霞的南方,喃喃道:“三娘,你这是要活活逼死我啊。”
三娘在他眼里,永远是那个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孟哥哥”的李家妹妹。
他知道三娘不肯委曲求全,但总觉得只要把人抢到身边,那就足够了。
或许,他心底总存有一丝幻想,以为三娘会和小时候那样,每天可怜巴巴被他打发走,第二天又心无芥蒂,跟在他身后打转。
她一次次原谅他,从没真正对他生过气。
多年不见,他没变,三娘早变了。
幼年的莲花之约,终究是空许。
正如工部主事猜测的那样,朝廷为了平息众怒,下令将陆保宗削职为民。都督佥事和君府前卫指挥使在朝堂之上痛哭流涕,坚决和陆保宗撇清干系,朱瞻基警示二人日后不可和奸佞之人结交,罚二人一年俸禄。
不是朱瞻基软弱,而是同情胡皇后的官员隐隐有想趁机把孙家拉下马的意思,为了控制局势,朱瞻基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
没有哪个皇亲国戚是真靠俸禄过活的,这点惩罚,对父子二人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可他们何其无辜,明明什么都没做,只因为民意难违,就得忍气吞声,认下这一场无妄之灾!
这天,退朝之后,孙忠和孙指挥使堵住杨阁老的去路,皮笑肉不笑道:“听闻孟家小儿是府上娇客?等他回京,我们倒想会会这位孟青天。”
杨阁老虽然恼怒孟云晖自作主张,但是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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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历经三朝而屹立不倒,简在帝心,权势滔天,还不至于被两个外戚恐吓两下就惊慌失措,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孟云晖南下的时候,意气风发,奴仆如云。
回京那天,却是意志消沉,形单影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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