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幸又斜眼去看黄象,但见他面上放空,目光散乱,神思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立在地上的两个脚像是下面有虫乱咬似的,左左右右倒来倒去有完没了。黄幸就咳嗽一声。黄象顿时一僵,随即垂头搭脑,更没半声言语。黄幸不禁又有气,又好笑,喝道:“站也没个站相!杵在这里,是想我看了更生气?还不给我滚出去,老老实实抄三十篇经义,再来说话!”黄象就蹿出去了。这边章望也一瞪章回,道:“你也是三十篇。”章回忙答应了,慢慢地退出门,向等在外头的黄象摊摊手又伸伸舌头,兄弟两个就一溜烟又往那不工工房去了。
却说这边黄幸听得外面兄弟两个都去远了,就跟章望对视着一起呵呵笑出声来。半晌,方止住笑声摇头,道:“常言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如今我算知道当年外祖父、外祖母看我们时的光景了。”又看着章望笑道:“人都看说你家这个稳妥,再没有逾越、不规矩处,哪里能晓得骨子里也是个不安稳、不入调、皮塌皮塌的?亏是平时装的好,轻易不显出原形。这都是父子相承,葡萄藤上结不出扁豆丝瓜。”
章望笑眯眯点头,道:“到底是大阿哥,说的一点不错。父子相承,兄弟一脉,原就有这许多相近相似,叫人不自主就勾起记忆里多少故事形象来。而且又有一句话,叫‘青出于蓝’——想当初浑玩胡闹,都是阿哥带着弟子,而今一代胜过一代,这些的事情变成了弟子带着阿哥,可见又有进益哈。”说得黄幸拿手指着他,抖了有三四息工夫,可惜终究没话好驳,只能又忍不住看着大笑起来。
黄幸就叹道:“你这家伙,明明嘴头子上最不肯饶人,不论言语行动,再不肯吃一星星亏的,怎么从小到大,偏人人都觉着你老实宽厚,脾气半分也没?一进一出里,天晓得白得了多少好处。而今,又是一桩真正的大便宜到手。我想想都觉得不甘心,不该让了你的。”就问:“可跟如海说定了日子?”
章望道:“哪有那样着急的?只是先相互通了气。而且也都没跟两个孩子说,怕反而生分了。”
黄幸笑道:“既这样,便是还有我反口的机会?不是我说,当真争起来,如海未必就看不上我家那个。”但见章望神色不动不摇,只管自己拿了茶壶,慢慢给茶碗斟满,心知这等玩笑话语实在与他无益,也就不再多说,转而讲起京城里消息:“如海辞官的事情,朝廷上下已经尽知了。议论的也多。只是接连两封辞表上去,口风就渐转了。昨天接到随邸报来的京里的书信,已经有问我心里面接替的人选。我想这一件你们必定是有主意的,如海偏向的是谁?先告诉我,也省得奏对时不提防就打架。”
章望道:“这是朝廷公事,大阿哥想要荐谁,自己主张就是,问别人作甚?而且如海是真心辞官,丢开那些烦心的破事,延年长寿,保享天伦;不论后面接上去的是谁,接的如何,与他都不相干的。”
黄幸听了摇头,道:“有这句‘不相干’,就晓得这番只能是你的主意——他这个人,烧化了灰都能排出‘鞠躬尽瘁’四个字,这些再丢不开的。”章望就忍不住笑起来。黄幸又想了一想,说道:“他这一个盐政官,一连做了三任,也是该要动一动了。圣人那里,这一桩是必准的。但打算要把差事全都卸了,归家任意逍遥,安享天伦之类,这种好事情是想都不要想的——朝廷上风头正乱,他一个才德兼具、还正当盛年的臣子,哪里有躲懒的道理?少不得要往那风口浪尖上打个来回。”
章望笑道:“也未见得就有多大风浪。有两位圣人坐镇,任谁也翻不出滔天的波澜来。不然,就算家里老爷那边胡子急白大半,我也不肯放小子们今年就下场。”
黄幸一愣,随即点头,又笑道:“果然是各有各的操心,你虽不做官,在家也要烦恼这些事情。只是在我看,其实还真的没什么相干——就他们这些个年纪,不中,也是一番难得历练;若得中,自然是依着朝廷规矩从头做起。何况总还有我们几把老骨头在,只要自己不错了主意,哪个有本事牵了他们的脚步乱走?”
章望道:“有大阿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请安坐,我只代你侄子们先道声谢。”一边起身郑重行礼。黄幸也不推辞,便坐着受了他一拜,说:“如今我坐着、你行礼,等以后回小子再来受礼,两下也就扯平了。”说得兄弟两个又一起放声大笑出来。
又闲话几句,天色见晚。那边章太夫人屋里传了晚饭。王夫人也使人来问晚饭排在何处,可要预备酒肴并戏乐弹唱。黄幸就向章望笑道:“罢了,你一来,连我也都被当成小孩子看待。哪有日日吃酒、夜夜耍玩的道理?”吩咐不用旁的,只在后院凉亭中预备下棋盘、香炉并一壶清茶,待他自去手谈为乐。至于后面黄平、黄年带了一干子侄凑来观棋,又有几人设了纸笔文墨之类彩头赌赛输赢,如此之类琐事种种,也不消多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