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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贾宝玉自先时那一日急火『迷』心, 病了大半月, 幸有祖母慈爱、父母关怀, 兼得兄弟姊妹尽心开解, 此时虽还不免体虚气短, 知觉神窍倒是十分明白。只不过数年用心, 少年人不知不觉的一腔子情思, 都牢牢钉在一个人身上,待骤然明悟, 便如积薪乍逢石火,瞬间化成燎原,其真其挚, 哪里能一时片刻便略作消退,更不用提就此湮灭。纵有多少人话里话外、再三再四,或明说或暗示,也禁不得他满怀悲喜, 皆尽凝成一个林字;但凡得人提一句,便恨不能当时捉住了正主痛诉肺腑。
故而这二三十日来,宝玉心心念念,就是今日今时一朝会面, 要与黛玉说什么、问什么;又设想黛玉会答什么、应什么,当着贾母、贾政王夫人、薛姨妈及众姊妹们, 都是何等情貌、怎样形容,乃至期间言谈语气、细微举止,心里头都翻来覆去, 揣摩猜测了有几十上百种。而后依着这些应答,自己当如何回复,怎样陈述心意,又怎样安抚宽解,仔仔细细想了无数,一言一句统统积蓄在胸,只待顺时掏出——
列位看官,要知贾宝玉虽是『性』情之人,年幼少经世事,被父母长辈娇宠得一派烂漫天真,却实为聪明伶俐之辈,平日里待人接物、常识礼仪皆能通晓,半点不差的。他自知有林如海主持,黛玉之事已是定数,就算贾母再偏宠溺爱,贾政王夫人也肯舍得下脸面向姑父苦求,也绝无变易之理。只是自己一番心意,也必当合盘托付,叫正属之人得知——便不为其他,自己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兄妹两个和睦亲密,无话不可与之言,此刻虽心事不谐,固当不改坦『荡』,方不负这一宗知己赤诚之情谊。若是天可怜见,林妹妹心里有自己哪怕一丝半丝儿影子,这些情意也可算得了归属,纵与她此世无缘,也差可告慰安抚,余生回想起来,就千般苦涩里总能有一丝甘味留存。若是天不可怜,林妹妹于此上全然无意,但能彼此堂堂正正把话说开,也好教自己从此死心,了断痴想枉念,紧系兄妹情谊,终不失磊落君子之风。
宝玉既一路想到自己今后种种,又想到黛玉。想黛玉此嫁,林如海为其择定了自己的外祖章家,乃是文昭之后、书香名门;夫婿章回又是少年才俊,凡所提起,无有不赞,就自己片刻言语相处,也觉如沐春风,雅量卓然,可知其人不谬——故而这一桩亲事,不计自己,人人都道称心满意,再无可挑剔之礼。但依自己计议,章家终究是别家,不比荣府里从小长大;章回也才是初识,不比青梅竹马,知晓心事。黛玉乃是敏感心细之人,且自幼知书识礼,此一趟回南多少桩大事变故,为着援医之恩、血脉之谊、老父之意,或就那里这里地委屈了自己,周围人却不能觉察。又有章回,外头看着固然翩然风采,却不知其待人究竟如何——非是说他对人有哪里不好,而是章家既以读书治学立身,他也注定是走科举仕宦一路的,必要在仕途上大力经营,又能给妻室留几分心在身上?林妹妹却合当得人一颗全心相待的。如此一看,这亲事便有些不好了。偏世人多不从此设想,只望那男子一心上进的,弄出无数禄蠹来,辜负了多少佳人眼泪、女儿情肠。倘世易时移、人心变故,有那万分之一的几率,竟应验到了林妹妹身上,岂不叫人痛煞?
于是宝玉眼看着黛玉,千言万语噎在喉口尚未及吐出,脸上先『露』出无限愁怀担忧来。屋里面谁的眼睛不在他身上?众人都看见了,各各惊心,正当要抢上来截住话头,便听宝玉道:“林妹妹好。”黛玉忙起身见礼。宝玉忙让过,一面笑叹道:“大半年不见,妹妹竟生分了。可见是我前阵子病的缘故。而今我已好了。还要多谢妹妹惦记,问了几次。”
这边黛玉心中也是翻腾。那一日明悟宝玉心意,回府后又因诗帕惹出一场官司,亏是峰回路转,得与章回肺腑相见,一发贴心契合。只是章回这头固然圆满,于贾宝玉这头,不免越觉愧欠,感他真情、怜他苦心,却无可报。又想宝玉一贯痴情痴『性』,倘一味纠结不得宽解,再见面时作出种种情状,于人心常情,自无甚可怪异不解之处,然而于世上凡俗、行止往来的规矩礼仪,岂不又是十分为难?于是一面担心他病,一面又恐怕唐突失仪——虽则贾府皆是至亲,无人不知他脾『性』,也不至于口耳谣传,于宝玉的名声有害,然而私底下评论起来,终究不美。且人多口多,流『露』出明白意思,万一让父亲知晓,怕就要因此上心,连外祖母家都要疏远了。
哪想到此时见了宝玉,先看他四肢战战,双唇抖抖,显是心绪激『荡』难以自已;而后又显出满面的愁容,全不是新春年节亲戚家人相见当有的欢欣,这就叫黛玉吃惊之下,忍不住仔细打量。结果用心一辨,满满的愁结关切,全出一片真心,竟是实实在在替自己担忧——虽不知他到底担心为何,见这一眼一面,黛玉心底里也着实地感激起来,心想宝玉到底与旁人不同。再听他开口,一句病好,将前事轻轻巧巧带过,彼此留下多少退步余地,这一份柔情体贴,怎不教人心肠触动?便觉得眼珠儿发酸,眼底一片热度起来。
于是黛玉道:“自家兄妹,岂有生分的道理?二哥哥身子大好,我如何不欢喜的?”
众人听这样说,都赶紧上来附和,一个个笑道:“正是这话。自家兄妹,谁还不紧着谁呢?不过怕过了病气,才谨慎些个。如今好了,自是跟以前一样亲香。”
贾母也搂定了黛玉,笑道:“好了,好了。林丫头是正经知礼的。但她宝兄弟说的也有两分对。依着我,既从小一处儿吃和玩,如今虽都大了,咱们也不必太拘那些。”众人都笑着说是。
贾母又问丫鬟茶水点心,一边告诉宝玉:“有你林姑父和章家舅太太送来的几件点心,是你没吃过的味道,前头不曾拿给你,今个儿倒正好尝一尝合不合口。”片刻茶点送了来,众人都吃了。宝玉也一样样尝了,自是满口称赞,又请黛玉谢过林如海、章陈氏等。黛玉自然也一一答应。
旁边三春、薛宝钗、王熙凤等俱都留神宝玉神『色』。惜春年纪还小,不过惯常看两眼,其实茫然无觉。探春便有些愁容,握着的一个茶杯仿佛有些烫手,一时拿一时撂,反复了不知几次。迎春眉头微蹙,悄悄儿捏住了黛玉的一只手,眼中面上,皆是温厚安抚之『色』。宝钗只管在旁边自己凳子上坐,低头抿唇,但笑不语。王熙凤却是嗤的一声笑出来,扯一扯宝玉:“宝兄弟图自己省力,倒只管劳动支使林妹妹。林姑父就在外头,你还不挪这一两步的不成?”
宝玉被凤姐儿扯动,全身似猛地一震,回过神来,讪着脸,虽笑还忧,眼底戚戚,透出止不住的一股子酸楚凄惶来。贾母在上头看了,又是心疼,又是叹气;再看黛玉,连眼圈儿通红了,想她聪敏灵透,又素来重情,怕也是一样的心里难受。贾母只得赶紧向宝玉笑道:“你凤姐姐说的对。且去跟你林姑父道谢。再问一问他们爷们儿掏心话都说完了没有。若说完了,正好我这里叫摆饭。”宝玉无奈何,依命退出,往贾赦处传话去了。
这边贾赦却是高高兴兴,拿着早拟好的嫁妆单子给林如海瞧。说道:“咱们府里嫁女儿,你自是知道的。虽说章家不在意这些个俗物,我总还得挣下这份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