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被人那样遗弃,本就沉重的心结,怕是更加难以打开。
故事真长,于江江讲了好几个小时,从天光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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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当头,水声潺潺,听完全部的段沉一直沉默不语,于江江看他那样子,有些害怕他钻进牛角尖,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双手,用脸贴着他的手。
像在安慰着走失的孩子,于江江耐心地对他说:“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你有我。”
段沉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带着几分自嘲,“没想到是这样,和我以为的完全相反。”
谁也不能理解段沉心里那种复杂的心情。这么多年,他一直为着他不了解的过去和段曼云对抗,他鄙视她、瞧不起她,用尽各种恶毒的话诅咒她,却不想,段曼云才是彻头彻尾受到伤害的人。
除了段曼云自己,谁都不知道怀着孕,一个人走了几十里山路,到了涧水县,靠着偷人家的包子果腹,路边乞讨凑钱只为买一张车票离开盛东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么多年,她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她的过去,包括她最亲近的儿子。
一个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一个被人全盘否认的孩子。
她一个人养了他二十几年,带着他北都到美国,给了他能力范围内最好的,换来的却是这个孩子对她的反抗和冷言冷语。所以后来,她才对他那样失望吧?
从本质上,段沉像极了段曼云,对任何人和事都很冷漠,不喜欢解释,因为他们坚持,他们珍惜的人一定会理解和懂得。
可是,谁有那么厉害,能猜透人心,一切都理解,一切都懂得呢?
没有天生凉薄的人,越是表现得凉薄的人,内心越是炙热得让人害怕。
就像段曼云。
于江江温和地抚摸着段沉的手背,他竟有些颤抖,不知是夜风太凉,还是他内心震颤。
“你没有错,你什么都不知道。”
段沉眼眶有点红红的,“这么一说,我觉得我挺不是东西的。怪不得她后来都不喜欢我了。”
“不是这样的,”于江江坚定地看着段沉,一字一顿地说:“我能感觉到,她非常爱你,这几十年的艰难,她只要放弃你,好日子就能唾手可得,可她从来没有。没有一个母亲会放弃自己的孩子,骨肉相连,绝不仅仅是一个词语而已。”
段沉想,人生总会有几个决定,是大脑短路疯狂至极的。
比如这次,他竟听从了于江江,骗段曼云,他在段家村遇到山体滑坡,生死未卜。
那一天多的时间,对段沉来说,竟是他二十几年来,最漫长的一次等待。
他内心里明知一切都是不对的,却还是忍不住期待,期待段曼云会在第一时间赶来。
那是一个自小寂寞的孩子,最最叛逆的期待。他期待着段曼云对他的在乎,真正像个母亲一样外露的关切,炙热的话语,和终身不移的守护。
那是一份一生一世牵绊,从生下来就持续着的牵绊。
说实话,段曼云究竟会不会来和什么时候来,段沉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甚至害怕着段曼云会不会根本就不来。
而段曼云来速之快,甚至段沉都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以上的问题。
段曼云支付了昂贵到天价的救援费用,坐着专业的直升机到了段家村。
那里一切平静,山势磅礴,人情依旧。
她到的时候,段沉刚刚醒来,呆头呆脑地跟着众人感到了村口。那里大片空地上,停着一架对村民来说只在电视上见过的直升机。众人看稀奇一样围住了那架直升机。而段曼云,则站在人群之外,难以置信地与刚刚赶来的完好无损的段沉对视。
一贯视外貌如命的段曼云头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这是段沉几十年不曾见过的段曼云,她是慌乱到什么地步,才会让人见到如此狼狈的她?
段沉突然无比后悔这个决定。他想上前去抱住他反抗了几十年,这个称为“妈妈”的人。那是第一次,段沉觉得“妈妈”两个字充满了实感,充满了深厚的感情。
他刚走了一步,段曼云突然大喝一声:“你别过来。”
段沉一怔,定在原地,半晌他才意识到,段曼云的视线透过他,落在他身后那个人身上。
那句“别过来”也是对那个人说的。
段曼云脸白如纸,唇色发白,她眉头皱得那样紧,整个人像鱼竿上勾到鱼的鱼线,紧绷得甚至有些锋利。
“你让我太失望了。”
这是段曼云昏倒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人仰马翻,那么混乱的场面,众人只记着手忙脚乱地送段曼云去医院。
谁也没来得及回味,那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段沉还是徐决?
段曼云已经四十有五,人生六七十年,她已经过去三分之二。
这一生她感到最痛的事有三,一是徐决全盘否认与她的关系;一是生段沉;一是唯一认疼惜她的外婆去世。
她以为,这一生再不会经历比这三件事更痛的事,却不想,人生的苦难永远没有尽头。
当她接到电话,得知段沉遇到山体滑坡,生死不明的时候,她整个人彻底崩溃。
从北都上飞机到盛东的时候,一贯冷静的她竟然忍不住数次落泪。脑海里一幕幕全是段沉咿呀学语的样子。
段沉小时候真是聪明,十一个月就会说话,晃着晃着到她腿边,抱着她的腿牙牙喊着:“妈妈……妈妈……”
她这一辈子放弃了很多事,因为带着段沉,她放弃了数个爱她的人,也放弃了数次结婚的机会。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真心对待段沉,除了她。
她害怕任何人伤害段沉一丝一毫,却不想,她的偏执伤他最深。
她甚至来不及和他说一次“爱他”,也来不及告诉他,她已经同意了他和于江江结婚。她该怎么才能让段沉知道,她只是和这个世界上每一个母亲一样,爱着自己的儿子?第一次,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段曼云感到那样的无助……
怎么会来不及?她怎么都没有办法相信。
坐在直升机上,那是她第一次从完全不同的角度看着她长大的地方,她无法相信,这片山水会以这样的方式将她的儿子埋葬。
下飞机之前,什么样的可能都被段曼云想了个遍,却万万没想到,从头到尾都是个请君入瓮的局,而她,还傻乎乎地上钩。
看到徐决的那一刻,段曼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愤怒。积攒了近三十年的怨气像一块大石,紧紧压着她的胸口,她死死咬着嘴唇,怎么都对付不过那口憋着的气,最后双眼一黑,不省人事。
等她再次醒来,她已经在涧水县条件最好的高干病房,但县城的医院怎么还是比不起北都,高干病房也没多大,除了病床柜子,也就够放两三张椅子了。
病房里一股消毒水味刺得段曼云皱了皱眉,她睁开眼,病房里只剩于江江,见她醒了,满脸愧疚的于江江赶紧给她找来枕头,把她扶了起来。
“段沉和医生谈话去了。”她咬了咬下唇,踌躇了许久,愧疚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真的生病了。”
“嗯。”段曼云喝了点水,四处看了看。病房里除了于江江真的没有别人了。心里隐隐有些失落。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
于江江看她四处看,似乎在找人,立刻说:“那个人不在这里。”他怕你看到他又晕过去,一直在走廊上。
后面的话,于江江不敢说。
段曼云还是平静:“嗯。”
这时候,段沉从医生的办公室回来,一脸沉重地进了病房。
“你先去吃饭。”段沉对于江江说。于江江知道段沉是有话要和段曼云说,拿了包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