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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我渴望离家去远方
四年后我渴望从远方回家
四年前我们唯一面对的问题是考试
四年后我们除了考试所有的问题都要面对
四年前我们谈及爱情,总是羞涩
四年后我们谈及爱情,却是生涩
四年前我们为打一个电话四处寻找公用电话
四年后我们有了苹果四代,却依然四处奔波
四年前我因为不懂而痛苦
四年后我因为懂得而痛苦
四年前我认为我需要很多人的爱
四年后我知道很多人需要我的爱
四年又四年
下一个四年
我会变成什么样
毕业了,梦醒了!
毕业了,分手了!
毕业了,失业了!
毕业了,我们一无所有。
2000年6月苏杨从F大光荣毕业,一个绽放了四年的美丽泡沫正式破灭,另一个更加美丽的泡沫逐渐成形,从此他的生活别有一番风景,只是辨不清是喜还是忧,看不清是罪还是孽,犹如史前的蛮荒人,在面对另一个世界时或欢呼雀跃或泪流满面。
面对未来,很多毕业生都坚信人生会更加美好。因为他们满腹经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只要稍稍努力就可以赚取很多钞票,他们无须投机倒把也能出人头地,所以他们欢呼雀跃,站在学生生涯的边缘,一边自豪万分地和过去说Bye-bye,一边对充满希望的未来哈哈大笑。
相比其他同学的兴高采烈,苏杨总保持着别人无法理解的平静,一如既往地去图书馆看书,到食堂吃饭,晚上和白晶晶散步,一副安静祥和的模样。苏杨几乎拒绝了所有同学的散伙饭的邀请,拒绝在精美的毕业纪念册上留言,甚至拒绝在校门口合影留念,哪怕是他大学四年里玩得最好的兄弟。他总是用种洞悉一切的口吻对所有依依不舍的人说:“尘归尘,土归土,走的走,留的留。”沧桑得像一个濒临死亡的老道。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冷漠,包括白晶晶,不过她还是在苏杨平缓的眉头发现了一丝忧愁,她发现这个人总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走着F大所有的大路小道,看每一处不起眼的花花草草时眼里噙满泪水。后来白晶晶分析,认为苏杨之所以会拒绝别人只是因为他在拒绝毕业,更是在拒绝社会,其实他比所有人都舍不得分离,哪怕是那些曾被他凝视过的花花草草也舍不得告别,他的心比谁都要柔弱。
马平志和苏杨一样毕业前没找工作,他想自己开公司,对他而言,每个月为了两三千人民币朝九晚五上班简直是糟蹋青春。2002年上海市政府开始鼓励大学生创业,不但有若干优惠条件而且三年不用缴税。别人开公司最愁没钱投资,马平志最不愁的就是钱,他的富爸爸一看儿子如此胸怀大志,甩手就给他100万作前期运营资金,要是经营不善亏了,就当缴了学费。
八月底马平志的广告公司在五角场一幢写字楼里轰轰烈烈开张营业,不管什么行业什么产品,他都负责提供咨询和策划方案,反正没有他不能做的业务。马平志说自己根本不懂什么咨询,更不要说策划,但他知道这行来钱快,有“钱”途。他会吹,更会骗,骗不到大不了就跑,所以,他相信自己肯定能成功。
开业第一天马平志在上海著名的声色犬马场所“天上人间”请苏杨吃饭,同去的还有他新招的秘书方小英,酒桌上马老板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大声点评中国经济华尔街股市道·琼斯指数,皆如数家珍,说得唾沫四溅、日月无光,方小英不失时机递上根“三五”,然后娇滴滴地说:“老板,请抽烟!”
苏杨边听边点头,并真心祝福他早日成功。讨论完经济后,两人又畅想了会儿未来,对于未来,苏杨很悲观,马平志却很乐观,找不到共同语言,因此气氛有点儿尴尬,幸好有方小英在一旁恰到好处地发骚,不断往马老板嘴里夹菜,劝两人喝酒,还接二连三讲黄色笑话逗乐,多少活跃了现场气氛。
几瓶啤酒下肚,苏杨的思维慢慢活跃起来,苏杨头一歪,白眼球一翻,对着马平志幽幽说:“陈菲儿……陈菲儿出国了。”
马平志愣了一下,眼圈立即红了起来,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满脸黯然神伤,继而又仰头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怨恨地说:“还提她干什么?我都
忘记了!”
“我都忘记了!”赌徒张胜利压根儿没打算在上海找工作,这个城市留给他太多伤心回忆,一毕业他就收拾行囊回老家继承他父亲如日中天的事业去了,在火车站他对苏杨等一帮送他的兄弟很是轻松地说:
“我已记不得郝敏是谁,我只记得这四年麻将打得很爽,兄弟们,我会想你们的。”
那是一趟傍晚六点的火车,列车在如血残阳下长鸣一声,朝北方奔去。据那趟车的列车员回忆,车上有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整整哭了一路,无论谁劝都无济于事,没人知道他这么伤心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兄弟,是为了遗忘还是为了告别。
“我无法忘记,也不想忘记!”已考上本校新闻传播专业研究生的李庄明毕业前学会了抽烟,每个黎明或黄昏,他都躺在那张睡了四年的木板床上,看着进进出出的同学,间或对其中某人淡然微笑一下,然后继续保持他阴冷的姿态。谁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在思考什么,他是那么孤僻,还有点儿忧郁,躲在黑暗中一根又一根抽着四块钱一包的中南海香烟,一直抽到烟屁股冒火才甩手扔掉,暗红的烟火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消失不见,从璀璨到消亡只耗时零点几秒。
苏杨曾坐在李庄明床上和他聊过很多次,具体内容已全部忘记,唯一清晰记得的是李庄明说,他怎么也忘不了张楚红,李庄明靠在墙上,一张腐朽的报纸垂在他瘦骨嶙峋、裸露的胸上,李庄明双目空洞地说张楚红已经回北京了,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他无法再和她相爱了。“没错,她是人尽可夫,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臭婊子,可是,我还是那么爱她,这是事实,我们不应该忘记事实,否则就是背叛。”
“苏杨,你知道真爱一个人却又无法好好去爱有多痛苦吗?”李庄明目光炯炯,然后不等苏杨回答又摇摇头,喃喃自语:“你不会明白的,你怎么会明白呢?你是那么幸福。”
或许苏杨真的不明白,因为那时他还和白晶晶深深相爱着,他们坚不可摧的爱情让所有人都有理由相信他们会携手到老。可事实上苏杨比谁都明白那种心痛的感觉,因为十年前那夜,当一个叫陈小红的女人离开他时,他已经很清楚爱一个人到底有多痛苦了。
毕业时,石涛抱着苏杨哭了好几场,哭得苏杨很是莫名其妙,心想我又不是死掉了你干吗哭得这么伤心啊?难道这厮暗恋自己?石涛痛哭流涕地说这几年若非有苏杨的存在,以他一米六的身材绝活不出现在的精彩,所以流点儿眼泪表明心迹实属正常。
石涛运气不错,顺利落户上海,在一家娱乐周刊做记者,光荣地成为一名狗仔,每月能赚4000块大洋,外加红包若干。刘义军回了福建,带上了他90公斤的女友,他们决定年底就结婚,他们的爱情犹如一面迎风飘荡的黄手帕,是那样璀璨夺目。其他同学留沪的留沪,回家的回家,四年风华烟云,仿佛留下了很多痕迹,又仿佛春梦一场,转眼灰飞烟灭,什么都没留下。
F大规定7月中旬,所有的毕业生必须离校。苏杨最后一个离开宿舍,走前将宿舍仔细打扫了一遍,所有家具在他的精心照顾下变得一尘不染,做完这一切后,苏杨叫来上海大众的物流车,将四年积攒下的大小行李搬上车。车快开出学校大门时苏杨突然让司机先不要忙着出去,在学校再转一圈。
那个师傅开了十几年的车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怪人,抱怨了一句后只得照做。F大面积不小,大路小道都绕上一遍又花了半个多小时,苏杨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头伸到窗外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一楼一桥,眼中无限伤感。最后车子驶出大门时苏杨将眼睛紧紧闭上,等再睁开眼时世界已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仿佛很熟悉,又仿佛很陌生。
关于毕业后的生活方向,苏杨曾作过以下畅想:“我会到处流浪,去海南,去西藏,去雅鲁藏布江,去柴达木盆地,看滚滚黄沙,被那些城市里没有的景象感动得泪流满面。那才是真实的人生,如果不去经历,而是一味待在冰冷的钢筋森林,简直苟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上海,或许永远都不再回来,而是在哪个穷山沟里做一名幸福的小学教师,教那些还没有被污染的孩子们语文和历史,告诉他们我们的中华民族是多么神奇,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是多么伟大,告诉他们要爱国,长大了建设我们可爱的国家……哇!想想都很美丽。还有,流浪时我身上不会带钱,一分钱都不带,我不怕挨饿,更不怕穷,因为大风会把钱吹来的。”
白晶晶愤怒地打断苏杨,破口大骂:“你这个疯子,大风凭什么把钱吹给你?你就知道成天胡说八道,一天到晚做白日梦,脑子进水了,做人要踏实点儿,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我知道你有理想,可理想也要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否则就是梦想,你的那些理想上学时说说还可以,到了社会再做梦就是白痴。我毕业后肯定要到外企工作,最好能够做老板秘书,这样可以直接进入上流社会。你根本不知道上海那些有钱人的生活是多么快乐,每个人都说上海好,国际化大都市,繁荣、现代、时尚,个个说得头头是道,可具体好在哪里,却又说不上来,纸醉金迷的场所不是每个人都消费得起的,奔驰不是每个人都能开的,宝马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坐的,一掷千金不是每个人都潇洒得起的。很多上海人劳累了一辈子每天早上蓬头垢面地到公厕倒马桶,这种生活能幸福吗?很多外地人奋斗了一生还要睡棚户区,这种生活的人能够真正读懂上海吗?没有钱就没资格在这个城市生存,没有钱就没资格去畅想美好,没有钱就没资格对未来说东道西,流浪只是一种虚伪的借口,只是对生活的一次极为卑劣的逃避。”
白晶晶余怒未消,继续挖苦:“大风会把钱吹来?狗屁,大风凭什么把钱吹给你?不要脸,估计大风还没把钱吹来,就把我吹走了。”
苏杨听了白晶晶的责问非但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吹走吧,统统吹走,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我,多好。”
白晶晶立即目露恐惧之色,放声尖叫:“鬼啊!我的天,我怎么和一个疯子谈恋爱?”
2002年12月,苏杨背起行囊毅然走出家门,直奔他理想的所在,身上只带了100块,起程前白晶晶百般阻挠,以死相逼,可还是没能阻挡苏杨奔向理想的决心,白晶晶伤心地在地上打滚,痛哭流涕,对着苏杨的背影哀号:“你滚,走了就永远都不要回来。”
苏杨站在门口,缓缓回过头来看着白晶晶,用伤感的口吻对地上那个女人说:“对不起,如果我现在不走,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走,如果我这辈子不走一回,我这辈子都不会开心,如果你爱我,就请放了我,等我回来。”
白晶晶继续打滚和流泪,她知道这个人已彻头彻尾疯了,她除了把手边的茶杯奋力砸向这个疯子,别无他法。
那扇早就破败的木板门随着苏杨的消失“砰”的一声关上,苏杨瘦弱的背影在消失的光线下更显沧桑,房间里很快变得黑暗,外面呼啸的寒风似乎已钻进房间,天地间充满冬的凄凉,这个伤心的女人一边捶打地面,一边大声怒骂:“疯子,就算你一定要走,也多带点儿钱啊,你这样会饿死的!”
然而苏杨的生命力远远超过白晶晶的想象,两个月后,苏杨不但没被饿死,甚至连带出去的100块钱都没花完。有一天,白晶晶正睡得七荤八素时,突然听到有人开门,她赶紧从床上蹦了起来,朝外奔去,然后就看到顶着鸟窝头的苏杨,满脸乱七八糟的胡子,整个人完全可以用“面目全非”形容,除了眼睛还有点儿熟悉,白晶晶还以为家里来原始人了,苏杨站在门口看着白晶晶,突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过去将她紧紧拥抱。
白晶晶几乎被苏杨身上那股浓郁的臭气熏倒,但还是强忍着幸福的泪水在苏杨满是老皮的脸上亲了N下,苏杨将白晶晶抱着在空中旋转了几圈后对白晶晶说:“晶晶,我想你啊!”
白晶晶说:“老公,我也想你,想死你了!”苏杨并没接着继续甜言蜜语,而是用焦急的口气说:“晶晶,快去买菜,记得全买肉,我两个月没吃到肉了,快疯了!”
没人知道这两个月他到了哪里,又干了些什么,包括白晶晶也不知道,苏杨只是断断续续给她讲了些过程,就这支离破碎的过程还很含混不清,逻辑混乱。白晶晶甚至怀疑苏杨其实哪里都没有去,根本就没流浪,顶多是回了趟老家,就连那蓬乱的头发都是打扮后的假象,他害怕被揭穿,被别人笑话所以才故意这样颓废。
对白晶晶的推测苏杨不置可否,蓬乱的头发很容易被理顺,身上的臭气也可以被冲洗干净,所有的证据将很快烟消云散,解释纯属徒然,唯一可证明他流浪的只是三大本日记本,上面乱七八糟地写满了别人看不懂的字符。
白晶晶看不懂苏杨的日记,也不想懂,这些对她并不重要,凭借一个女人的直觉,她知道她的爱情正位于一个十字路口,向左还是向右,意味着生存还是死掉,白晶晶不想放弃这份爱情,她第一次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用尽全力,殚精竭虑,在她的生命中没什么再比这个男人更重要,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和这个男人天荒地老,可现在她分明感到内心的苍凉,以及一种恐惧,她知道这种恐惧来自何方,更知道这样的恐惧会带来怎样的创伤,恐惧来袭时她常常无能为力,所以她声嘶力竭,泪流满面,她要用最后的挣扎挽救她迟暮的爱情。
通过和这个男人长达两天两夜的深度沟通,白晶晶成功完成对苏杨的洗脑,在白晶晶苦口婆心的教导下,苏杨强烈表示会好好工作,赚钱养家,买房买车,加官晋爵,做一名有责任心的男人,为自己和白晶晶的未来负责,更为他们以后的小孩负责。
白晶晶对苏杨这番表白非常满意,在她眼中自己的苦心经营终于得到了回报,这个犹如磐石一样顽固的男人终于开窍,或许今后的生活将按照她的规划走向正轨,而她也会不遗余力去为自己的理想奋斗,同时相夫教子,这是她渴望和需要的生活,平静却很精彩。白晶晶将苏杨紧紧拥抱,在他耳边私语:“我知道你不愿意这样去生活,我爱你,我不想逼你,可这个社会在逼我们,我们只能接受,没别的出路。”
苏杨说:“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要再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人上人,用钞票来证明自己活着的价值。”
白晶晶说:“看来你真的明白了,你明白就好。”
第二天一大早,苏杨就开始积极寻找工作,表现出一种饥不择食的姿态,无论什么公司都投简历,无论多少工资他都不介意,仿佛谁让他摆地摊他也愿意,只要能结束他无业游民的状态。
两星期后,他光荣地成为闸北一家贸易公司的文员,工资每月只有1000元人民币,他的直接领导是个60岁的老太,同事是群正处于更年期的妇女,他的工作是负责整理文件和处理数据,有空还要帮清洁工打扫房间。无论从哪个角度判断他都不应该接受这样的差事,可事实上他还是欢天喜地地上下班,回家后喜滋滋地告诉白晶晶上班很有成就感,白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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