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站起来,欢快地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拉着九月去玩跳房子。
不久,九月央求能工巧匠的爷爷用废弃的木料为自己做了一副类似乒乓球拍的东西,每天放学后,乒乓球桌旁没人的时候,她会踮着脚,用那副简易球拍,和卓然玩一会儿。她好笨,接住的球少,捡球的次数多。
而卓然也在修自行车的老头那里说尽了好话,得到了一条用废弃的轮胎内带做成的皮筋。下课时,他就带着那条皮筋来找九月玩,橡皮筋一头抻在树上,一头绷在他腿上,小九月开心极了,像只花蝴蝶一样在他身边翩然跃动。男生们都笑话他,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一年级的语文课上,老师让大家用“好像”造句,九月的手举得高高的,抢着回答:“卓然的眼睛好像星星一样闪亮。”同学们都笑她,可老师奖她了一朵小红花,和一个深深的赞许的微笑。
四年级的美术课上,卓然最喜欢画蜡笔画。洁白的画纸上,童花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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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花头的小姑娘,有红红的脸蛋,大眼睛,长睫毛。他画的每一张笑脸都像是她。
期末考试,卓然考了全班第一。从小学习好的孩子都会备受老师和同学关注,大家渐渐忘记了他曾经患肺病的事情,对他的信任危机,随着好成绩的到来,终于解除。
而九月的成绩,却不那么理想。虽然在课堂上,当别的小朋友造拟人句时会说“小鸟在树上叫着:‘我是人,我是人。’”而引起哄堂大笑时,她却已经会造出“春雨像小雀一样啄我的脸”这样的奇思妙句,并且会背很多古诗,但因为没有上过幼儿园,也没有系统地学过拼音,一个学期结束,她还是“b d f t”不分,依然常常遭同学耻笑。
家长会上,大家看到了九月那传说中的杀人犯爷爷—高个子、络腮胡的怪老头,都躲得远远的。在同学们眼里,九月就是一个没有父母,只有一个杀人犯爷爷,学习成绩不怎么好,每天没心没肺傻乐的怪孩子。
九月也曾在受了欺负后满心委屈地回家问爷爷:“他们为什么总说你是杀人犯?”
爷爷阴着脸蹙着眉,有时会愤然说道:“别理他们。”有时会艰难地张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每每这时,九月会自己先咧嘴笑起来,调皮地将手插到爷爷的胡子里,说:“我知道,他们胡说八道,他们是嫉妒我有一个这么好的爷爷。”
偶尔她也会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爷爷有时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等九月长大了就回来,有时说他们死了,每次的答案都不一样。懵懂的九月意识到这也是无法回答的难题,于是便不再问了,她爬上爷爷的腿,拢住他的脖子一笑:“我有爷爷就好了!”
懂事得令人心疼。
又一个春天来临,小九月终于有了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一直喜爱她的语文老师,推荐她参加了县里的小学生古诗朗诵比赛。九月朗诵了一首卓然新教她的《满江红》,配合着悲怆浑厚的背景音乐,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得了第一名,领回一张红红的奖状。那天,带队的语文老师用公款请九月美美地吃了一次县城有名的时辰包子。九月吃饱后,偷偷藏起了两个包子,给卓然和爷爷带了回来。
回到家里,包子已经有些凉了,卓然也不嫌,趴在墙头大口咬着,吃得满口余香。爷爷捧着留给自己的那个包子呵呵笑着舍不得吃,包子虽然凉了,但老人的心却渐渐热了。那天的小院里飘荡着葱花猪肉包子的油腻香味,幸福像那个包子一样,瓷实又饱满。
然而九月小小的荣耀,却刺伤了某些人。和九月一同参加比赛的,还有同班的一个女孩赵晓华,她成绩优异,聪明漂亮,是家里的公主、老师的宠儿。从幼儿园起,表演话剧,她是七个小矮人簇拥下的公主;排练舞蹈,她是百花丛中的花仙子。从小被荣誉包围的小人儿,怎么也不允许自己败给严九月这个野丫头。
刚刚被同学的友好和善意包围的九月再次陷入各种捉弄和讥诮中。她的文具盒里,会忽然出现一种叫吊死鬼的小虫,吓得她在课堂上哇哇大叫引得老师不满;她的头发上,会莫名其妙地沾上口香糖;放学路上,赵晓华和一群小女生成群结队地横行,身边还有她上五年级的堂哥保驾护航,一群人生生将一个人走路的九月挤进水沟,九月早上刚刚换上的新衬衫,被污水脏污了一大片。
她咬着嘴唇,使劲忍住没有哭,大声喊着:“赵晓华,我文具盒里的小虫子,是不是你放的?你再欺负我,我就告诉老师去。”
“去啊去啊!老师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
“我告诉我爷爷去。”九月不甘示弱。
赵晓华的哥哥一听怪叫起来:“噢噢!你爷爷是杀人犯,好怕怕啊!叫他来打我啊!那虫子是我放的,叫他来打我啊!”
一群孩子没有走开的意思,反而在一边起哄,在男孩的带领下,一起用穿着雨鞋的脚在严九月身边大力踩水。四溅的水花混杂着奚落和谩骂,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冰凉渗骨。
水花和泪水迷糊了眼睛,视线迷蒙中,她远远看到,卓然手持一根粗树枝朝这边跑来,他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一边冲着围在她身边的人用力挥动扫荡,一边喊道:“不许欺负她,走开,走开!”
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坏了所有人。孩子们纷纷退后,四散逃去。
她瞠目结舌地愣在一边。虽然文弱的卓然经常替她出头,可这样威震四方凛然无畏还是第一次。那一刻,他就像从天而降的王子、横刀立马的大侠。
他喘着粗气,扔下棒子,脸色涨红,朝她伸出手。
九月一抬头,发现赵晓华的哥哥并没有走远,他又召集了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气势汹汹地聚拢过来。
卓然拉起她的手,两个人迎着春天的风奔跑起来。
“敌人”越追越近,九月却丝毫没有觉得害怕。
眼看拐入一条死胡同再无退路,身旁出现一扇黑漆斑驳的铁栅栏门,原来,这里是奶粉厂家属院后面的一块荒废花园。
两个人都是瘦小型,稍稍侧身偏头,就从栅栏的宽大缝隙里钻进了门内。
从墙缝看过去,那几个人在外面搜寻无果后,终于骂骂咧咧地离开。
卓然长长地舒了口气,和九月对视一眼,两人前俯后仰地笑起来。
四周异样安静,两人不约而同地猛然一回头,啊!
花!
几株月季稀稀落落地开着,地上的荒草已没过脚背,开满了蒲公英。九月第一次见到这么大面积的蒲公英,轻轻柔柔,像散落人间的梦。她捧起一朵,风轻轻一吹,白色的花绒球便四散了。
她穿着那身已经沾了一身泥水的衣服,在开满蒲公英的草地上,欢快地打了个滚。一回头,发现卓然正歪着脑袋眼神明亮地看着她。
“想什么呢?”她问。
“不告诉你。”
他没有告诉她,那一刻,他许下了一个小小的心愿,希望风儿慢下脚步,不会带走花朵,希望时间就此停止,不会带走快乐。他又怎会料到,那小小的心愿,在命运的巨大魔力面前,那样不堪一击。
九月对“爸爸”“妈妈”这两个词没有概念,每当被同学讥诮为没有爸爸妈妈的野孩子,她就回家问爷爷。爷爷有时会编瞎话骗她,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有时会冷漠而直接地说他们死了,大多数时候,爷爷总是沉默不语,在角落里抽一根烟,然后,带九月到镇上通往省城的那条大公路边,边走边说:“走,去等爸爸!”
暑假,卓然被送往省城的奶奶家度假,而九月和爷爷到公路上等爸爸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爷爷会坐在那条笔直的公路旁,看着来来去去的车辆发呆。九月最初以为,真的会有一个她想象中高高瘦瘦的男子从某辆车里走下来,然后高高地将她抱起,亲她的脸蛋,给她带来大城市才能买到的糖果。
可是,一次也没有。
爷爷说,这条路将儿子带到了外面的世界,却一直没有带回他。
九月读不懂爷爷眼神里的悲伤,她忙着在路边采野花,在爷爷的背上爬上爬下。其实她没有告诉爷爷,更多的时候,她是在这里等卓然。
这一天,从公路上回家时,忽然下了一阵急雨,爷爷用自己的外套包住了九月的头,将她驾在肩膀上,一路小跑回家。
九月一回家就感冒了。
爷爷只当是小感冒,吃几粒药就好了,没想到后来九月咳嗽不止,高烧不退,竟引发了肺炎。
每天吃药打针好难过啊!九月好期盼卓然能早点回来,为她吹一吹扎针的手背,以前一起玩时她不小心被树枝擦破了手背,他总会认真地在伤口上吹一吹,他说,吹一吹,就不疼了,好像,真的就不疼了。
暑假的最后一天,卓然终于回来了。他仿佛又长高了一些,站在她的床头,给她看自己在美术培训班画的画,给她讲在游泳班认识的新朋友,给她捧出自己从城里带回来的巧克力……总之,这个暑假他过得很充实,他讲得眉飞色舞,让九月觉得,他充实得完全将她忘记了。她生气地嘟起了嘴,手背上的针眼,也跟着疼起来。
她眉头一皱,卓然就俯下身来,轻轻地在她手背上吹一吹,说:“不疼,不疼。”说完自己先羞涩地笑了。九月从来没见过这么爱脸红的男孩,她瞬间就原谅了他。
“你快点好起来吧!等你好了,咱们去那个地方捉蒲公英。”
九月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