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吧。”
花本褪色。她只能凭自己的想象来补全,还要不时跟胖婶商议决断。
而回想起韩夫人家,那两个花楼织工,一上一下的配合,用不着只言片语。速度比她俩现在要快上百倍。
但挽花工跟织布绣花都不一样。换谁上去,都是从零学起。据说韩夫人工坊里的那几个织工,训练了整整三年,才被允许上机。
她不气馁,朝底下笑一声:“一根一根线来。别怕慢,也别怕错。咱们织锦,又不是为了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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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从睡梦里惊觉。睁开眼,茫然四顾。
灯烛鲜亮,几案整洁。眼前几片竹简,一支沾了墨的毛笔掉在右手边。
自己仍然是跪坐的姿势,双腿已经发麻了。一股子热气顺着筋脉冲击足尖,又是一阵刺痛。
再一抬头,脸颊火热。王放依然跪在她对面,笑吟吟的看着她,伸手指指自己左边脸颊上的酒窝。
然后提笔写一个字:“黥。”
转半圈,推到她面前。
罗敷倒还记得学过这个字。黥者,墨刑在面也。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是“终朝理文案,薄暮不遑眠”——读着读着书,睡着了?
自从崔虎被捉,秦夫人院子里的重重守卫,也慢慢的撤了。王放也就顺理成章的重新开始造访,虽然不敢让他来的太频。
她赶紧伸手擦脸。看看手指肚,并无墨迹,又从袖子里抽出丝帕,手忙脚乱的再擦。
王放眼看美人拭面,两只手痒痒,特别有冲动想伸手给她抹掉。忍了又忍,想起第一次“鸡鸣狗盗”时的“折戟沉沙”,还是决定规矩,起身给她取了面镜子。
镜子拿在手里,故意举得高,让她凑近半尺,探身来照。果然嗅到一丝丝熟悉的清香。
罗敷懒得理会他的这些小动作,快速检查一下自己领口袖口,谢天谢地。还好没流口水。
她低声问:“我……睡了多久?”
王放掐指一算,实话实说:“也就半本《道德经》的工夫吧。”
她耳根又有点发热。他就一直看着?简直丢死人。
“怎么不叫我?”
他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我是那种没人情味的先生吗?你知道睡着半截觉,让人拎起来,有多难受?我从小便下决心,以后要是有机会教别人,我的学生爱睡多久,便睡多久,我不管……”
罗敷抿嘴一笑。看来读书犯困是学生通病,不止她一个。
讪讪提起笔,思忖一刻。方才学到哪儿了?
王放却轻轻一扬手。拈住她的笔杆上端。
“阿姊,今天到这儿吧。你白日辛苦,也该早点歇。”
从清晨到下午,他在侍弄牛马的间隙,也时常踅到织坊门口瞧。
不光是他。白水营里不少年轻小伙子,也开始找借口经过织坊,来来回回的往里头瞄。
纤纤静女,经之络之,动摇多容,俯仰生姿。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但那织造的样子有多美,织造时便有多辛苦。眼见那花楼工作得缓慢而困难,一天能织出半寸算是顺利。
况且还时有跳线脱线的错误,需要拆开重织,每一次投梭,都是一次摸索。
底下的投梭工,只管穿梭,不太需要动脑,累了便换人。换下来的,尚且头晕眼花。
而罗敷作为唯一一个挽花工,不仅需要用力,更需要高强的的集中精神,和投梭工指点配合。一整天辛勤织造,从花楼上下来,她走路都发飘。远远一看背影,像株随风摇摆的蔓草。
王放看在眼里,也不得不心疼敬佩。自古都是男耕女织,天经地义。以为男子多卖许多力气,女人们不过坐在家里动动手而已。
孰料织造之事,又何尝轻松了?他有自知之明,要是让他在那花楼上悬空劳作一整天,估计不到傍晚,就得倒栽下来。
她把自己弄这么累,晚间的识字功课,是不是相应的,可以停一停?
但他也不敢对她关心过甚。知道罗敷好强,要是被她误解成“瞧不起人”,那双杏眼儿那么一瞪,王放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无地自容。
他沉默一阵,又旁敲侧击地建议:“其实现在大伙都真真正正的服你,把你当主母,也不需要太辛苦的读书了……”
罗敷很领情地没瞪他,但还是摇摇头,微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现在是我自己想学了。只要你不嫌累,就请继续吧。”
顿了顿,怕他摇头,又补充:“看在我为了帮你寻阿父,也辛苦出力的份上。”
以前读书识字,都是为了冒充主公夫人,不得已做的功课。她还因此而挑剔嫌弃,觉得《论语》不实用。
可才过了短短几个月,她还真对读书起了兴趣。书中的世界大无穷,她在枯燥的穿梭织布的间隙,都忍不住回味那些鲜活的文字和故事。
——也要归功于王放选教材选得好。要是让她天天读女诫,估计也坚持不了几天。
她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出来,却见王放双手捂脸,肩膀沉重一颤,似乎是要掩面而泣。
她慌忙问:“你怎么了?”
王放夸张地一叹气:“我羞愧啊!我阿父要是有你这么个敏而好学的学生,估计当场要把我赶出去,收你当女儿……”
罗敷忍不住一笑,作势啐一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明知他说笑,却也心里受用。
轻轻叩桌子,提醒一句:“我不是女儿,是他夫人。”
王放张口结舌,似乎这才想起来她的身份。笑容淡了些,“嗯”一声。
他脸上忽然闪过紧张之色,随后捻自己手指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低声问:“要是找到阿父,你不会真嫁他吧?”
她不假思索地回:“东海先生哪里看得上我。”
王放轻轻咬牙。这话说的!
“要是他看上了呢?”
罗敷莞尔。八字没一撇的事。他是有多怕凭空多出一个继母管束他?
“你阿父的留书上不是说了吗?许是他被别的女郎吸引走了,这才乐而忘返。你要讨好,也得讨好那个人去。”
王放假装一擦眼泪,装小白菜:“她抢我阿父,我才不认。”
罗敷嗤的一抿嘴。不跟他开玩笑,低声通报:“织锦已有一寸七分长了。暂时没看出有什么像样的花纹。这个线索要是行不通,咱们还得从头开始。我看你别抱太大希望,还是每天求求神,让先生早日自行回归吧。”
王放细细琢磨这两句话,不满意。眨巴眼,悄悄给她拱手,几乎带着撒娇的口气,求她:“阿姊,再织快些嘛。”
她受不了。要是再不点头,这竖子不定怎么胡搅蛮缠。
只好应了,跟他保证:“最多一个月,给你织出一个循环来。”
王放喜出望外,脱口道:“那我回来时就能看到了。”
罗敷:“……你回来时?”
他垂首,过了好久,才慢慢点头,微微一笑,下决心开口。
“嗯,今日前来,本也要告诉阿姊,我要……出一趟门。约莫会有一个月,你见不到我。”
一面说,一面手底下不停,在竹简上刷刷写了几行字:诵读篇目若干,抄书若干,习字若干。
“这是一个月里的功课,我回来检查。”
他轻声说毕,毛笔放回笔洗,轻轻涮干净。水面扩散出墨纹,透出带着寒意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