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微笑:“妾自己织两匹无标的吹絮纶,市场上卖卖,确实无伤大雅;但若要绣标,绝无可能。除非刘公征得韩夫人同意。只要公能得到韩夫人手批一张条子,让妾过目,妾立刻就可以来贵府教授手艺。百两黄金的束脩,也可以……”
她十分想霸气地宣布“也可以不要”,但她还没富裕到能随意当冤大头的程度。
于是她顿一顿,“……也可以打个折,减个半,都好商量。”
她说毕,礼貌一笑,自认为态度良好。
刘太宰扶扶头上的折角巾,无奈笑笑。年轻气盛的后辈啊,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夫人可知,我太宰府的织坊在洛阳数一数二。要和敝处建立生意往来,多少民间织娘求之不得。”
罗敷“嗯”一声,表示理解,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
刘太宰起身,唤人送客。忽然咳嗽一声。
“那么下官再最后提醒夫人一句。洛阳的织品市场里,无人不买我太宰府的面子。夫人若是执意跟下官过不去……以后夫人送到市场上的织品,若是无人问津,可不要怪罪到下官头上哟。”
马车刚开动,王放就沉不住气,回头低声问:“怎么样?”
没听见太宰府里有打架斗殴的声音。罗敷和胖婶出来的时候全须全尾。他也就放一大半心,原准备扰乱治安的小弹弓,也悄悄藏回了车厢下面的席子底下。
胖婶气哼哼的,夹七夹八的跟他复述了一遍。
“……原以为那个林夫人阴阳怪气装模作样的,已经是心术不正,没想到那刘太宰看起来人模狗样一团和气,心里也是个阴毒的!这叫什么,果然是无毒不丈夫,男人耍起心眼儿来,咱们女的比不过!——哎,十九郎,我不是骂你啊……”
王放哭笑不得:“会耍心眼儿的人,也不一定是坏啊。”
胖婶道:“你是不知!他最后看留我们不住,终于狐狸尾巴露出来,直接威胁,要是我们不接受那些条件,就跟市场上的商贩们打招呼,让我们的织品卖不出去!哼,他以为有钱有权就能为所欲为了?我就不信……”
王放眉峰一锁,语气凝重了些:“阿婶,你还别说,有钱有权,有时候就是能为所欲为。”
“咱们去衙门里鸣冤!让天子治他!”
“阿婶,你要告人家,空口无凭;反倒是他们可以告你去她家撒泼,还有人证呢。”
胖婶没话,往车外吐了口痰。
王放回头又问:“阿姑,你怎么说?”
罗敷一直默默的没话。其实要按她的脾气,刘太宰的威胁一出口,她非把他的府上闹个天翻地覆不可,况且还有胖婶这么个友军,不把他家屋顶吵翻才怪。
可也许是在洛阳人生地不熟,也许是自己长大成熟了,她终于对“有钱有权”这四个字,稍微赋予了一点尊重。
但她心里还是有底线。正如丢了韩夫人的十斤金子,尽管天知地知,可她就要一丝不苟的补回来。
眼下有人想要垄断窃取原本属于韩夫人的技术,她秦罗敷虽然也许无力阻止,但起码不能做帮凶。
她清清嗓子,说道:“照你说,那刘太宰也不是什么权倾朝野的大官,是不是?说不定是雷声大雨点小呢。咱们以后不跟他合作了,让他自己凭空变吹絮纶去!”
事实证明,就算是芝麻大小官,在老百姓面前,一条大腿比腰粗,偏偏可以轻易作威作福。
过五七日,罗敷又断一匹吹絮纶,让胖婶拿到市场上去买,居然无一人肯要!
胖婶开始觉得开价高了,于是降到两千三百钱一匹。众商户纷纷摇头,没一个看上眼的。
胖婶以为是行情不好。可市场上明明人来人往的。她还看到不少刘太宰府织坊出品的绢帛素麻呢——胖婶虽不识字,“太宰刘”三个字的绣标却看熟了,因此认得。
她又觉得,或许是今日黄历不宜买卖。但来都来了,也不能白跑一趟。咬咬牙,降价到两千,商户们有的意欲买进,犹豫了再犹豫,却终究说了句“抱歉”。
最后来了个老奸巨猾的中间商,笑嘻嘻地说,要是阿婶肯一千钱贱卖,他可以勉为其难的买下来。当即让胖婶骂走了。
一千钱,还不够买织布用的上品蚕丝呢!
有好心的商贩悄悄告诉她:“阿婶,太宰府已和我们打过招呼了,全邯郸的吹絮纶,只能通行他家的货。阿婶这一匹,质量上虽然无可挑剔,但小人若是买了,便是跟钱过不去,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胖婶垂头丧气,那匹布原封不动的带回了家。
“夫人,那个刘太宰,他来真的!要不咱们再去撒次泼?”
罗敷问明情况,也有点心慌,赶紧说:“要是撒泼有用,咱们第一次上门就该解决问题了,今天这布也不会卖不出去。”
胖婶想想也是,终于认栽,把布丢进篮子。
“那咱们以后只能织些卖些别的布了——唉,谁让咱们势单力孤,背后没有个大织坊呢?唉,夫人你说,韩夫人怎的不来洛阳开个分号!”
罗敷:“……”
刚要开口笑话胖婶异想天开,却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她呆在原地出神,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像一颗流星划过,又像春蚕吐丝,在眼前凝成捉摸不定的线。
忽然莫名其妙来一句:“要是韩夫人真的来洛阳开了分号呢?”
胖婶讪讪笑:“不可能,人家老夫人哪有这闲心……”
罗敷急道:“不是……”
这时候车声辘辘,王放哼着歌儿收工回家,用袖子里的铜钱当响器,一甩一甩的打节奏。他哼的居然不是邯郸民歌,而是洛阳民谣,现炒现卖还挺好听,不知是街头巷尾跟谁学的。
罗敷一笑,连忙快步出去迎:“十九郎!快来!”
王放受宠若惊,连滚带爬的跳下车。何时被她这么热情的迎接回家过?
朝她悄悄一霎眼,“阿……阿姑有何指教?”
罗敷笑道:“有件事,跟你商量。”
虽然纺织是她们女人的活计,但罗敷觉得,十九郎作为家中“顶梁柱”,还是有权利参与一二。
她指着竹篮里那匹卖不出去的吹絮纶,一字一字宣布:“我们也开个织坊。”
小院子里宁静了好一阵子。只有眇翁在扫灶台,扫帚尾巴拖地的刷刷声,让人总算是觉得,自己并非置身于一幅画里。
半晌,胖婶轻轻抽口气。
“夫人,咱们好像……没那么多钱。”
罗敷点头。
“咱们也没人手。”
罗敷再点头。
“也没地方,也没织机,关键是……夫人,不是我说丧气话,你也从来没管过织坊,我更不是这块料啊!”
罗敷目视王放:“你说呢?”
王放心里小小一哆嗦。按他的经验和理智,觉得罗敷未免有点生气过头,以至于异想天开。可他怎么能说一个“不”字,那不是和胖婶合伙欺负她了吗!
于是他咳嗽一声,满怀憧憬地说:“不就是在你织的布上绣个‘秦’字么?倒也行,只是人家问起来,这布是哪家织坊造的啊?——我就答,嗯,是秦家织坊,内有织机三架,织工两人……”
他诚心诚意地总结道:“你放心,我是不会嫌丢脸的。”
织坊绣标,代表成规模的大批量生产,让买主放心布匹的质量。
要是织坊里只有两三个人,那跟寻常家庭作坊没区别,绣标又有何用?猪鼻子插大葱——装象,平白遭人嗤笑。
罗敷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谆谆告诫,斜睨他一眼,又说:“又没人来家里参观,咱们本本分分织布卖钱,谁敢笑话?”
胖婶听风就是雨。过去主母在白水营的织坊,不也是纵横捭阖的,不仅修好了多架织机,而且修了花楼,织出了锦?可见她年纪虽轻,能做大事。
胖婶于是应和一句:“就是!咱们自己顾自己的,何必跟刘太宰那里纠缠不清,浪费时间!只要咱们不织吹絮纶……”
她蓦地住口。
只要不织吹絮纶,就跟刘太宰家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但刘太宰的织坊里,织工们拿罗敷织出的吹絮纶,拆开了揉碎了研究透彻,摹仿得七八分像,也在往外卖钱呢!
就这么算了?就当自己做了回好事,无偿给人家提供了样本,把织造吹絮纶的资格永远拱手相让?
这个哑巴亏有点太大,吃起来噎嗓子。
罗敷冷笑:“哪能白白让刘太宰占这个便宜!我心中已有计较了。你们都别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