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喜出望外,忙道:“老阿婆明鉴,一点没错!”
钱媪攥紧那片布,露出一个舒适的微笑,慢慢说:“没有我当年织得好。”
罗敷惊呆。王放早跑出去,把车厢里剩下那几匹各色绫罗全搬了进来。
钱媪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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媪不知多久没摸到过如此上品的丝绸了。她面部皱纹舒展,僵硬紧张的神态无影无踪,眼中亮出黯淡的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皇家锦署里的时光。
“菱纹罗……工艺不错,可惜蚕丝逊了些……我们当年,只用齐地进贡的桑蚕丝,加上西凉那边的柞蚕丝……”
“吹絮纶……呵,呵!邯郸手艺,我已三十年没见……当年太后穿衣,裁了一匹,过两日宫里来人,赏我一枚玉镯,可惜丢了……”
“紫丝绫……什么鬼颜色……你说什么,现在都流行这种?……呸,放过去,是要被罚打手心的……”
老人有些语无伦次,但娓娓道来之际,眉头愈发舒展,说着说着,甚至咯咯笑了起来。
钱媪的口音和谯平类似,想必是川蜀一带的织锦高手。寥寥几句话,罗敷在她面前成了新学徒。
张良和白起在外头听了许久,轻轻敲门框,小心翼翼的挪进来,朝老织工行个礼。
“老夫人,还……认得我们么?”
这两位异乡人的相貌可谓过目不忘。钱媪手点额头,将他们相了好一阵,总算认出来,是过去的“客户”。
王放小心翼翼的展开狼纹锦帕,捧在钱媪眼前。
钱媪微闭着眼,一双眉慢慢拧起来,像打量一个人似的,打量那锦帕的边边角角。
忽然又抬头,看一眼王放,眼中流露出敬意,却又夹杂困惑的神色。
“啊,啊——先生你,怎么变年轻了呢?”
王放眼圈骤红,几乎要哭。
他膝行几步,来到老人身前,颤声问:“阿婆识得我阿父?我姓王,阿父东海先生,曾在洛阳……”
钱媪用那双皱纹肆虐的手,反复摩挲着身边几匹细腻绫罗,沉浸在那丝滑如水的触感里。这次再听到“洛阳”的名字,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她只是略有失望:“王先生没来?”
王放擦眼角:“我们都不知他在何处。若阿婆能指点迷……”
钱媪敲地板:“他还欠我一千五百钱呢!”
王放:“……”
罗敷:“……”
火盆里仅余的一点木炭,死样活气地噼啪一响。一片尴尬寂静。
但这寂静并未持续太久。王放蓦然抬头,脸上神色已经变成同仇敌忾的怒气,一拍大腿,叫道:“正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拿钱跑路,你说可不可气!阿婆,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把他抓回来,连本带利都还你!”
钱媪点点头,往后一倒,靠在一团粗麻垫子上,用心思考起来。
王放抽个空儿,转头朝罗敷一眨眼,眉梢向上一剔。
罗敷实在没法昧着良心夸他反应神速。心中只是盘算,两人这次出来,带没带够一千五百钱。张良白起身上也没钱。万一钱媪回过神儿来,要求“父债子偿”,总不能把十九郎押这儿吧。
“那位先生要看织坊里的机!” 钱媪突然没头没尾地讲起来,“原本不让外人进的,他不知贿赂了谁,大摇大摆的进来看,像只钻了粮仓的耗子!我没防备,被他吓着,织坏了一匹绫,罚了半个月的工钱。他还说一定赔我呢!——是了,他到现在,还没赔我呢!”
王放赶紧轻轻作揖,赔笑道:“一定赔。等找到他,一定让他赔。”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钱媪半个月的工钱,不够她织的一匹绫的价格。
钱媪长吁短叹了一阵,用手轻抚吹絮纶边缘,嘴角浮起浑浊的微笑。但她显然不识字,认不出“邯郸秦”的绣标来。
“想起来了,我们当时找到一艘小船,沿着洛水漂啊漂……没有财物,全烧光了……”
罗敷大着胆子,轻声给她补全:“……所以,四年前洛阳大火时,阿婆和东海先生,恰好都在锦署,你们一起逃出的?”
兵荒马乱,一片火海的城池中,任何两个命在顷刻的可怜人,都能成为携手同行的难友。
钱媪点点头,忽然音调抛高,哀声叹道:“可惜织机都烧了!百架花楼,成仓锦缎,叫我们不要管!我抓着我的锦不放,后来是让人拉出去的。我、我宁可和我的花楼一道烧了!……”
老人眼含浊泪,捋起袖子,亮出一只斑驳手臂,肌肤被火舌舔舐得面目全非。
罗敷鼻子发酸。她不敢想象,错综花楼,连绵织锦,那场景是何等华彩绚烂。落入火海之时,又是何等壮烈烛天。
她用想象补全细节,试探着问:“那……总会抢救出来一些东西吧?”
钱媪流泪摇头,颤巍巍的声音忽而缓慢,忽而急促。
“那火是烧到了锦署,可却不至于烧掉全部。是上官带兵前来,把我们的织机锦绣、花本纹样,都丢进了火海,说那是皇家物件,就算毁掉,也不能落到叛臣手中!——花本,我的每一幅花本,都编了至少两个月,厚厚的一篮子,全抛进火里去!造孽,造孽啊……”
罗敷和王放满心震惊,互相看一眼。
盛极一时的洛阳锦署,原来是……这样毁掉的。
难怪片瓦不存。难怪连一架织机的零件都没剩下。
罗敷忽道:“可是,东海先生那里,却还留了这件锦帕的花本,可见……”
钱媪意兴阑珊,舔了舔自己嘴角,“他说,毁了可惜,抢出来这么一件,是我奉圣命,给这两位外乡人织的,丢在箱子最底下,倒还没烧——唉,不巧,偏偏是个丑的。”
罗敷明白了。皇家锦署里存着多少不传之秘,倘若一把火烧光,怕是再过几百年,人们也无法恢复那里面所有织物的品种。
她忽然忆起了白水营里,东海先生那间卧室——那些零七八碎的书本和笔记。如此博学好奇的一位老先生,眼睁睁目睹锦署中的所有秘密化为灰烬,怎会不觉得可惜?
于是抢出了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的一幅花本,并且妥善保存,居为奇物,成为他诸多收藏中的一部分。
可是……洛阳大火之后,他又去哪儿了?
瞟一眼张良白起。他俩只顾跟着老夫人伤春悲秋,并未听到钱媪评价那花本“丑”,当然,也更不关心东海先生的去向。
钱媪还在擦眼泪。王放递过去一张帕子。
老人家的思绪飘忽,并不在意身边两人的急切问话。
她慢慢回忆着:“我当时哭啊……哭得那个伤心……你家先生就安慰我,让我去邯郸避难。我没答应。我想去寻我男人,他在北方当兵,虽然我不知他是死是活……我想起我男人,就又哭,还要跳河,还是阿昭拉住的我……唉,现在想来,我也是傻……”
罗敷和王放同时叫道:“阿昭?……”
张良眨眼,像蜜蜂见了花儿,含笑问:“是一位年轻女郎?”
钱媪点头,“一起逃难的。唉,本是个体面的女郎,可也没比别人少狼狈多少。原本带了个小丫鬟,可惜丫鬟惊吓过甚,沿途也死了。当时她新寡,一身白孝都脏成灰的,也不肯脱下来……是了,我想起来,她向岸边的渔民讨锅做饭……”
老人唠唠叨叨的,又回忆起诸多琐碎来。
王放目光呆滞,手指拨弄,玩着火盆里的凉炭灰。
心里反反复复的,只一个哭笑不得的念头。
新……寡?
阿父痴迷上了一个小寡妇?
他以为自己放纵不羁,算是青出于蓝了,孰料跟那个老狂士一比,还是自愧弗如、甘拜下风。
罗敷跟东海先生没什么亲缘情分,此时忍不住勾起一个浅浅的笑,朝王放斜一斜眼。
依旧耐心问道:“……那个阿昭,想来是读书识礼的贵女了?”
钱媪道:“是啊!她和你家先生,倒是时时有的聊。聊的什么,我也听不懂。你家先生说,洛阳不能待了,他得回家,家在……”
钱媪忽然记忆断片儿,愣神一刻,忽然又看到脚下垂着一匹吹絮纶。
“是了,在邯郸!问阿昭愿不愿跟去。”
罗敷掩口而笑,评论道:“阿昭定然不肯。”
一个新寡的小寡妇,又是高门贵女,谁会随随便便的答应陌生男人的邀约,去她家做客?东海先生也真随性。
再说,没听说过白水营里有叫阿昭的女郎。
钱媪抚摸眼角皱纹,似乎是笑了一笑:“阿昭说她要回娘家。王先生倒是好人,见女郎孤苦伶仃的,便提出送人家回去。他还问我需不需要送。我这把老骨头啊,那时候就落下风湿的病根,实在走不动了。王先生便找户农家,请他们照料我,照料了两个月,我才康复……”
钱媪絮絮叨叨了一阵子,总算下个结论:“唉,也不知那位王先生最后去哪儿了,还活着没。虽然他欠着我钱,倒也算个好人。老天保佑他平平安安罢!”
王放抑制不住心头激动,问出来:“那位阿昭女郎的娘家,在何处?阿婆还记得否?”
钱媪与地理上并不是太精通。眯眼看看王放,摇摇头。
“早不记得啰……”
王放快哭了,恳求:“阿婆好好想想……”